月光稠得發(fā)膩，像是傾倒在爛泥地上的、半凝固的豬油，黏糊糊地貼在皮肉上，凍得骨頭縫里都透出陰寒。空氣里那股子混雜著爛泥、陳年血漬和新鮮腥氣的味道活像個冰坨子，堵在喉嚨口，咽不下也吐不出，逼得人五臟六腑都扭成了麻花。

李言癱在那堆半腐的爛草窠里，渾身脫了力，軟綿綿地沒一點筋骨，連抬起一根手指尖的氣力都被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折騰給抽干了。只有心口里像是揣了頭發(fā)了瘋的野牛，咚咚咚撞得胸口發(fā)悶，喉嚨火燎燎地疼，每次吸氣都跟拉破風箱似的，嘶嘶拉拉，帶著一股子鐵銹味兒，嗆得他直想把肺管子掏出來洗洗。

混亂的思緒像一群沒頭蒼蠅在腦子里撞。那妖人的頭…就那么憑空爆了？化成了一灘冒煙的漆黑漿糊？是我干的？

他下意識地低眼，看向自己那只不爭氣抖索著的右手。月光白慘慘地鋪在泥地上，也照得他手上那幾條蚯蚓似的黑線愈發(fā)分明。那東西活物一樣，在手背和掌緣的皮肉下緩慢地扭動、爬行。皮膚上傳來一陣滑膩陰冷的觸感，像是剛摸過了泥塘底最爛臭的那層泥巴，又透著一股子死物被煅燒過的焦糊氣。指頭縫里，幾縷若有似無的、凝成煙氣狀的漆黑絲線正不甘寂寞地鉆出來，探頭探腦地在冰涼的月光里氤氳、盤旋。

李言猛地一閉眼，牙根咬得發(fā)酸。一種極其陌生的、像是吞咽了滾燙烙鐵似的灼燙感猛地從胃袋深處翻涌上來，瞬間沖到了指尖！這火又熱又邪性，所過之處，剛才那凍僵了骨頭的寒氣像是積雪見了烈陽，嗤嗤作響地被蒸騰、驅散。脫力的筋肉重新鼓脹起來，一股子沛莫能御的力氣憑空滋生，撐得經絡都有些酸脹發(fā)麻！這力量感……雄渾，霸道，還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死氣沉沉的陰冷味兒！

【道行：一年（食尸吞魔）】。

那行污血刻就的鬼畫符又在他腦子里蹦出來。食尸吞魔？吞了剛才那腦袋變漿糊的家伙？

念頭剛起，一股極輕微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饑渴感驟然勾了一下。李言猛地睜開眼，漆黑的瞳孔深處像是有冰冷的電芒一閃而過。他死死盯住草垛縫隙外，泥地里那具無頭的青袍尸體，還有旁邊那灘頭顱融化后留下的、冒著極淡青煙的漆黑膠質。仿佛那不是尸體和污物，而是一碗擺在餓了三天的叫花子面前的、還熱騰騰的紅燒肉！

這念頭惡心得他胃袋又是一陣抽搐，但那份深潛的、詭異的“餓”意，卻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反而在熱流滾過四肢百骸后，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難以壓制。

“嗬…嗬…”

草垛外，壓抑到極致的喘息。不是李言的。

一個同樣穿著破爛麻衣、臉上溝壑深得像刀砍斧劈的老婦人，癱軟在廣場的邊緣，褲襠下已然濕透了一大片，散發(fā)著騷臭。她像條離開了水的魚，嘴巴徒勞地開合著，眼神渙散，直勾勾地越過廣場中央那具無頭尸，望著遠處的黑沉。

沒人去看她。

廣場上那幾十個灰撲撲的影子，在無頭尸體砸落的瞬間，似乎連那最后一點點微不可查的抽搐都徹底凍結了。凝固的死寂。麻木的目光空洞地掃過那攤漿糊，掃過那具尸體，又掃過地上那具徹底“融化”留下的漆黑人形濕痕，仿佛不過是掃過路邊一塊礙事點的爛泥巴。只有幾個年紀大些的，眼珠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翳，渾濁地轉了轉，里面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余下一種空洞洞的、等待被收割的坦然。

“噗！”柴刀剁進泥土的悶響。

是那個先前動手割喉、又被血漿濺了半臉的干瘦漢子。他依舊握著那把厚背劈柴刀，臉上沾著的血點像凝固的麻子。他動作僵硬而精準，如同操演過千百遍。刀背砸碎尸身胸骨，刀尖割開皮肉筋膜，將那青袍人胸腔里還微微溫熱的“存貨”一塊塊掏挖出來——半凝固的心頭血，軟塌塌的肺葉……最后是兩塊暗沉的肝。

漢子像個熟練的屠夫，將這些零碎一一擺放在無頭尸體的胸膛上，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然后，他扯下自己破爛得幾乎不能蔽體的麻布外衫，露出里面另一層同樣油膩膩的、顏色更暗沉的布衣，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冒著血腥熱氣的祭品捧起來，兜住。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頭。那麻木、死板的目光越過廣場，落在村口方向。

那里，搖曳著幾盞微弱的油燈火光，在慘白的月光下卑微地晃動?；鸸馀?，影影綽綽似乎站著幾個人影。太遠，看不真切，只能隱隱覺得那些影子被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灰暗氣場所籠罩著，像是一群扎在墳頭的紙人。

捧著祭品的漢子不再猶豫，他微低著頭，弓著腰，像個最忠實的奴仆，邁著細碎而無聲的步子，一步步向村口那幾盞燈的方向挪去。他的動作輕飄，仿佛怕驚擾了誰，背影在濃重的月光下拉得細長歪斜，顯得異常詭秘。

廣場上只剩下凝固的死寂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沙沙…沙沙沙……”

極其輕微的聲音，像是毒蛇貼著草叢快速游動。

李言藏在草垛后的身體陡然繃緊，汗毛倒豎！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飛針，死死釘向廣場側后方那大片坍塌土墻的厚重陰影！

那“沙沙”聲，正從那里蔓延出來！

一只慘綠色的、像是浮在半空的幽火，從斷墻的黑影里一閃而沒！不是燭火，冰冷，毫無生氣，透著一股子純粹的惡！緊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七八點慘綠光點如同墳塋間被驚起的磷火，次第閃現，隨即又隱沒在更深的黑暗里，只有那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沙沙”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清晰！

它們動了！并非雜亂無章，而是帶著某種統(tǒng)一的、近乎殘忍的紀律性，沿著斷墻下最深、最隱蔽的陰影路徑，分成幾股，飛快地向廣場中央挪動！目標，赫然便是那具無頭的青袍尸體和旁邊那兩灘黑乎乎的東西！

饑餓感再次在靈魂深處猛撞了一下！比剛才那一次更猛烈、更灼人！

李言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里那股因“道行”而誕生的力量在奔騰咆哮！直覺在尖嘯：那些蠕動的陰影帶著腐朽的“食糧”味道！不能等！搶！

來不及多想任何后果，殺過妖道后那強行壓下的、對力量的貪婪渴望徹底被點燃！

他猛地從草垛后翻出！動作不再笨拙，而像一頭蟄伏良久、盯準了獵物的兇豹！全身繃緊的肌肉瞬間爆發(fā)出極強的力量，踩過冰冷泥濘的廣場地面，一步數尺，撲向那具無頭尸體！

幾乎是同一瞬間——

“噗哧噗哧！”

幾聲濕黏到極點的、如同踩爛了無數蟲子的悶響在那幾片漆黑污跡邊緣炸開！

暗影里探出來的，根本不是人！更像是幾條被剝了皮、只余下腥紅血肉和慘白筋絡拼接而成的怪蛇！或者說，是某種更惡心的觸手！它們的尖端裂開無數細小的、同樣紅白相間的細小口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比針尖更細小更密集的利齒！

這些觸手兇狠無比地扎進了那灘融化頭顱形成的漆黑膠質里，發(fā)出如同沼澤吞沒爛泥的粘膩聲響！另外幾只則如蛆蟲般瘋狂涌入那具青袍無頭尸撕開的、還在微微冒氣的胸腔豁口！

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億萬只腐敗蠕蟲在同時進食的可怖感覺伴隨著濃郁的腥臭和尸腐氣浪般席卷開來！

李言沖勢不止，右拳已本能地捏緊。掌緣那幾條扭動蔓延的漆黑魔紋驟然變得滾燙！一縷凝實的、邊緣絲絲縷縷如蛛網裂開的烏光，如同濃痰拉出的長絲，嗤啦一聲從他指縫間爆射而出！瞬間纏上一條剛鉆進尸骸胸腔的腥紅觸手！

“嗤——！”

像是燒紅的洛鐵按上了凍肉！

烏光纏上去的剎那，那截蠕動的腥紅觸手發(fā)出一陣絕望抽搐般的劇烈扭動，鮮艷的色澤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變得灰敗、枯槁！一股極其駁雜、帶著濃烈腐朽陰冷味道的能量瞬間順著一縷極細微的黑絲，蠻橫地倒灌回李言的手臂！

轟！

李言的腦海里如同炸開了一口燒紅的油鍋！無數的尖叫、碎裂的囈語、冰冷的嗜血渴望混雜著那純粹的陰煞能量碎片瘋狂沖撞！但同時，一股更龐大、更渾厚的熱流從他胃里炸開，四肢百骸都發(fā)出舒泰的呻吟！力量！清晰可感的、實實在在的力量在瘋狂攀升！比之前吞掉那妖道獲得的暖流兇猛十倍不止！

這感覺讓他幾乎沉淪！

就在這時——

“嘶——嘎！”

一聲極其尖利、破鑼般的摩擦音陡然從斷墻陰影的最深處響起！如同鈍刀刮過銹鐵！那聲音里充滿了無窮的怨毒和暴怒！

原本在黑暗中游弋移動的、那些散亂的慘綠幽火瞬間暴漲，光芒變得刺眼！如同受驚的蛛群猛然聚合！

坍塌的土墻陰影扭曲，翻騰！一只慘白的、布滿斑點、指骨細長得幾乎如同枯骨般的手爪從黑暗里猛伸出來！五指箕張，指甲竟也泛著慘碧的光，像是涂了劇毒！

手爪猛地拍在斷墻冰冷的泥地上！

轟！

整個地面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砸了一下！地上的淤泥、碎石末、草屑如同爆炸般向上濺起！一股無形卻有質、陰冷如同極地寒潮的巨力狠狠朝著撲到尸骸前的李言，當頭撞來！

刺骨的殺意和陰寒瞬間將他渾身沸騰的熱血都壓下去大半！

危險！

李言的瞳孔猛地收縮！那股剛獲得的龐大力量在極致危機下本能地催動！掌心魔紋滾燙如巖漿！他猛地收拳！纏在觸手上的烏光瞬間崩碎，倒卷而回！

來不及躲！

他雙臂交叉，猛地護住頭臉！一股冰冷的空氣墻般的力量狠狠撞上格擋的雙臂！雙臂的麻衣瞬間被無形力量扯碎，下面皮膚上火辣辣一陣劇痛，像是被無數鋼針攢刺！皮膚下滲出血珠！

沛然巨力撞得他雙腳離地，整個人如同被攻城錘迎面砸中，炮彈般向后倒飛！

砰！嘩啦！

身體重重撞在一面不知哪家早就坍塌了半邊的土墻上！墻皮混雜著碎土塊簌簌落下！李言喉頭一甜，一口灼熱的逆血涌上口腔，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后背火辣辣的疼，骨頭像是散了架，兩只手臂更是疼得鉆心，手臂上布滿了細密的血點，如同被強酸潑過。

他掙扎著從墻角泥濘里抬起頭，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死死盯向那斷墻陰影深處。

“桀…桀桀…”

低沉、沙啞、如同兩片枯骨相互摩擦的怪笑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暗影最深處飄蕩出來，帶著能凍結靈魂的惡毒和戲謔。

借著被驚起的、漫天飄灑的碎石土末折射的黯淡月光，李言終于看清了那斷墻后陰影里的東西。

不是什么老嫗。

那東西…勉強還保留著人的上半身輪廓?？蓍禄覕〉萌缤懒藥讉€月的干尸皮被強行套在一架歪斜瘦弱的骨架上。原本該是頭顱的位置，此刻卻堆滿了一種黏糊糊、半透明的、粘滿了淤泥和枯草的粗亂白色頭發(fā)，一縷一縷地垂下來，幾乎遮蓋住整個胸膛。頭發(fā)絲深處，密密麻麻、如同鑲嵌進發(fā)絲脈絡的七顆慘綠眼珠毫無規(guī)律地分布著，每一顆都像是深淵凝視的燈塔，死死釘在李言身上！而就在那堆亂發(fā)下方，干癟胸腔的位置上，竟裂開了一條細長的豁口，兩排細小尖銳、如同食人魚牙齒般的骨刺正隨著那怪物的呼吸輕微開合，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最駭人的，是它的下半身。

那根本不是腿！從干癟得如同榨干了汁液的腰肢以下，延伸出來的，是整整八條粗壯如同成年男人大腿、覆蓋著堅硬黑亮角質甲殼的……蜘蛛節(jié)肢！八條節(jié)肢扭曲著、顫抖著支撐在泥濘之中，如同用畸形骸骨和生銹鋼筋拼湊出來的恐怖基座！

這半人半蛛的怪物，下半身如同巨大的黑寡婦伏地，上半身則被那團油膩濕漉的亂發(fā)和七只慘綠的復眼占據！八條蛛腿不安分地在泥地里劃動，摩擦著碎石，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嘎吱聲。它身下那片陰影仿佛活了過來，在不安地蠕動、膨脹，散發(fā)出濃烈的、如同發(fā)酵了幾個世紀的爛墳崗般的惡臭！

那七只綠油油的眼珠貪婪地轉動，目光越過滿地的狼藉，最后死死聚焦在那具已經被幾條細小些的觸手啃噬掉小半邊胸腔、流著濃水的青袍無頭尸骸上。一絲粘稠如膠的口涎，順著人形上半身胸前的豁口處那兩排骨刺緩緩滴落下來，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綠色光澤。

餓！它在餓！它對那具邪道尸骸的渴望，比毒蟲嗜血更甚！

李言的喉結狠狠地滾動了一下，雙臂上的刺痛和冰冷的麻木感提醒著他剛才那一下的恐怖。這東西…絕不是剛才那妖道能比的！它的氣息粘稠、混亂、還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土腥氣和尸體腐敗的味道，像是一口剛從淤泥里刨出來的活棺材！

但他腦子里那個冰冷的、粘稠的念頭更盛——這玩意兒，渾身流淌著的腐敗“道行”的氣息，比那攤妖道漿糊要濃郁得多！剛才那股鉆進來的冰涼能量，雖然駁雜難吃，可勁頭是真大！要是能吃了這只大蜘蛛……

幾乎在李言冒出這個貪婪念頭的同一剎那！

那半人蛛怪物亂發(fā)下的七只眼睛驟然同時爆發(fā)出慘綠光芒！

它像是被某種不可言說的挑釁徹底激怒了！

“嘎——！嘶！”

更為凄厲的尖嘯炸開！比剛才更恐怖！空氣都仿佛被撕裂！

那八條支撐軀干的巨大蛛腿猛地向下一沉，同時彎曲、再狠狠發(fā)力蹬地！

轟！

整個斷墻陰影劇烈晃動！數不清的碎石、泥塊雨點般迸射！那龐大畸形身軀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一股腥風血雨般的惡臭壓迫感，直撲李言！

速度快得只剩下殘影！巨大的陰影兜頭蓋臉，將李言面前本就微弱的月光徹底遮蔽！八條覆蓋著堅硬節(jié)肢甲的蛛腿在半空劃出撕裂空氣的嗚咽聲！兩條最粗壯、如同巨鐮的前肢帶著能劈山裂石的恐怖力量，交叉著當頭斬下！寒光閃閃的關節(jié)刀鋒上，還掛著一縷縷沒啃食干凈的尸骸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