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空氣，浸透了某種慵懶的甜味。夕陽把行人的影子拉得細長，像被隨意丟棄的糖絲。我和林淮，像兩尾被潮水裹挾的魚，隨著下班的人流，自然而然游進了小區(qū)門口那家燈火通明的大超市。冷氣撲面而來，帶著生鮮區(qū)特有的、混合著水汽的涼意。
“薯片，”我目標明確，手指精準地戳向購物車，“黃瓜味，大包。”
林淮的胳膊立刻從我肩上滑下來，越過我的頭頂，準確無誤地撈起目標?！白衩?，長官?！彼ξ匕涯前哪夷业氖砥舆M車筐，手臂又熟練地繞回來，圈住我的脖子。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棉質T恤熨帖著我的皮膚，沉甸甸，又暖烘烘，像一只巨大的、認定了棲息地的樹袋熊。
購物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輪子碾過光滑的地面，里面已經橫七豎八堆滿了我們的“戰(zhàn)利品”：幾桶紅燒牛肉面，幾袋速凍水餃，色彩斑斕的糖果，還有林淮堅持要買的超大瓶可樂。和秩序無關，只關乎當下的欲望。我們慢悠悠地晃蕩到冷藏區(qū)，冷柜門玻璃上凝著一層薄薄的白霧。我伸手去拉門，寒氣瞬間舔上指尖。
就在門打開的剎那，視野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調整了焦距。斜對角，另一個冷柜前，站著一個女人。
她很瘦，高挑，剪裁精良的米白色亞麻連衣裙勾勒出清冷的線條。一頭深栗色的長發(fā)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低髻。她微微側著身，正從冷柜里取出一盒有機蔬菜沙拉。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精確的韻律感。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滑，落在她手邊推著的購物車上。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咚咚咚地撞起鼓來。那車里……簡直像個微縮的強迫癥天堂。水果區(qū)：飽滿的蘋果、橙子、奇異果，顏色分明，大小有序，整齊地碼放在一格。蔬菜區(qū)：翠綠的西藍花、鮮紅的番茄、潔白的口蘑，如同列隊等待檢閱的士兵。冷凍區(qū)：幾盒包裝素凈的牛排和鱈魚排，邊角對齊。日用品區(qū)：一板雞蛋，一瓶橄欖油，一把嶄新的雞毛撣子，都各安其位，互不侵犯。
干凈，克制，一絲煙火氣都欠奉。
我認得這張臉。林淮手機相冊深處，那個被命名為“過去式”的加密文件夾里，有過她的照片。蘇晚。林淮那個傳說中自律到近乎嚴苛、追求完美如同呼吸的“前任”。
一股微妙的電流從脊椎竄上來，我?guī)缀跏潜灸艿?，繃緊了后背，悄悄吸了口氣?？諝饫锉竦睦錃馑坪醺亓诵?。
“寶寶，”林淮的腦袋突然拱了過來，下巴頦抵著我的頭頂，毛茸茸的短發(fā)蹭著我的發(fā)旋，有點癢，“酸奶，要草莓味還是黃桃味？”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點剛睡醒似的鼻音，手臂在我脖子上晃了晃，全然沒察覺幾米開外的異樣。
我下意識地抬眼，正好撞上蘇晚投過來的視線。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像一泓深潭，飛快地掠過我，然后定在了掛在我身上的林淮身上。那潭水深處，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輕輕波動了一下。
“都……都行?！蔽业穆曇粲悬c干，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購物車的塑料邊緣。
“嗯……”林淮拖長了調子，像個在糖果店前拿不定主意的小孩。他保持著下巴擱在我頭頂的姿勢，身體卻往前探，整個人幾乎大半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伸手去夠冷柜里層的酸奶。他拿起一盒草莓的，看了看，又拿起一盒黃桃的，眉頭微蹙，似乎在做一個關乎國運的重大抉擇。
“黃桃吧，上次草莓的你說有點酸?！彼匝宰哉Z，終于選定，把黃桃酸奶丟進我們那塞滿膨化食品的購物車。車子抗議似的晃了一下。做完這一切，他滿足地嘆了口氣，手臂收得更緊了些，臉頰在我頭發(fā)上蹭了蹭，像只終于找到舒服位置的巨型犬。
我的余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蘇晚臉上。她依舊保持著拿沙拉的姿勢，指尖捏著那透明的塑料盒邊緣。她臉上那副無懈可擊的平靜面具，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極淡，極快，但足夠清晰——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非常細微，像平靜湖面被投入一顆看不見的小石子，漾開一圈轉瞬即逝的漣漪。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驚愕，又像是……消化不良？
我甚至能看清她眼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她迅速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仿佛要隔絕這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一幕。
尷尬像冷柜里溢出的冷氣，無聲地彌漫開來。我清了清嗓子，試圖把林淮從人形掛件狀態(tài)喚醒一點：“那個……林淮，你……”
“渴了?！绷只赐蝗淮驍辔?。他完全無視了周遭凝固的空氣，也根本沒注意到幾步之外那個僵硬的身影。他自顧自地松開圈著我的手臂，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極其自然地伸手，一把抓起推車角落里那盒我喝了一半的、插著吸管的盒裝牛奶。
我的“哎”字還卡在喉嚨里，他已經低下頭，嘴唇湊近吸管，毫不避諱地含住——那是我剛才喝過的吸管。他用力吸溜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發(fā)出滿足的咕咚聲。
“呼——舒服多了?！彼七谱?，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一小圈奶漬，笑得一臉坦蕩又傻氣，把牛奶盒遞還給我，“你要不要？”
就在他吸溜那口奶的瞬間，蘇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她捏著蔬菜沙拉盒的手指，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優(yōu)雅的頸項線條僵硬得像拉滿的弓弦。
時間仿佛被冷凍柜的寒氣凍住了幾秒。
然后，像是某種無形的弦終于崩斷。蘇晚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寂靜的冷藏區(qū)里顯得格外清晰。她以一種近乎倉皇的姿態(tài)，迅速將手中的沙拉盒扔回冷柜——不再是之前那種精準的放置，而是近乎丟棄。她甚至沒再試圖去整理那因快速動作而微微傾斜的物品，一把抓住自己的購物車把手，猛地轉身。
高跟鞋敲擊瓷磚地面的聲音，短促、清脆，帶著一種逃離戰(zhàn)場的急促節(jié)奏。她推著那輛分類清晰、碼放完美得如同藝術品的購物車，頭也不回地朝著與出口相反的生鮮區(qū)深處快步走去。米白色的裙擺在她身后劃出一道略顯凌亂的弧線，那個嶄新的雞毛撣子在她車里隨著顛簸輕輕搖晃著。
我張著嘴，看著那個堪稱狼狽的、迅速消失在貨架盡頭的背影，一時沒反應過來。
超市里嘈雜的背景音——冰柜的嗡鳴、遠處促銷喇叭的叫賣、小孩的嬉鬧——重新涌回耳朵里。冷氣依舊呼呼地吹著，帶著奶制品特有的微甜氣息。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手指戳了戳林淮結實的腰側。他正低頭研究著酸奶的生產日期，一臉認真。
“喂，”我的聲音帶著點茫然，“她……跑什么啊？” 蘇晚那落荒而逃的姿態(tài)，實在超出了我對“完美前任”所有可能的預演劇本。
林淮抬起頭，臉上那點研究日期的嚴肅瞬間被一種懶洋洋的、帶著點壞心眼的笑意取代。他完全沒看蘇晚消失的方向，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只專注地看著我。他微微彎下腰，湊近，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
然后，他飛快地一低頭，準確無誤地叼住了我手中牛奶盒上的那根吸管，又吸溜了一口。他的嘴唇離開吸管時，發(fā)出輕微的“啵”的一聲。
“誰知道呢，”他含混地說，嘴角彎起一個狡黠的弧度，像只偷腥成功的貓，溫熱的氣息帶著淡淡的奶香噴在我的耳廓，“可能……急著去買雞毛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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