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塵是被骨頭縫里的灼痛拽回現(xiàn)實的。
他費力地睜開眼時,監(jiān)護儀的綠光正映在秦宇臉上。秦宇趴在床邊睡著了,眼下的烏青比昨天更重,鼻梁上還留著口罩勒出的紅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陽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他亂糟糟的發(fā)梢上跳,倒顯得那幾根新冒出來的白頭發(fā)格外刺眼。
“醒了?”秦宇猛地抬頭,胡茬蹭過袖口,他伸手想探蘇逸塵的額頭,手到半空又頓住,指尖在防護服里蜷了蜷,“頭還暈嗎?”
蘇逸塵沒說話,只是盯著自己的手背。那片昨天還泛著青白的皮膚,此刻浮起細密的紅疹,像被誰撒了把碎朱砂。他喉結(jié)動了動,想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喉嚨腫得發(fā)緊,吸氣時帶著鐵銹味的疼。
“護士說你有點低燒?!鼻赜畹穆曇敉蝗蛔冋{(diào),他拿起旁邊的體溫槍,屏幕上37.8℃的數(shù)字亮得扎眼,“可能是……可能是傷口發(fā)炎了?!?/p>
話音未落,病房門被推開。李主任戴著雙層手套,手里捏著張化驗單,白大褂的袖口沾著點碘伏的黃。他鏡片后的眼睛紅得嚇人,看向蘇逸塵時,那目光像被水浸過的棉花,沉得發(fā)悶。
“核酸結(jié)果出來了?!崩钪魅蔚穆曇艨ㄔ诤韲道?,他把化驗單放在床頭,指腹在“陽性”兩個字上蹭了蹭,“變異株,和你之前分析的那組基因序列……高度吻合?!?/p>
秦宇突然笑了一聲,又猛地捂住嘴。他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體溫槍,手指卻在發(fā)抖,塑料殼撞在床腳,發(fā)出細碎的響。蘇逸塵這才發(fā)現(xiàn),他防護服的拉鏈沒拉好,脖頸處露出片泛紅的皮膚,不知是被勒的還是急的。
“我早說過……”蘇逸塵咳得撕心裂肺,他抓著秦宇的手腕,指甲陷進防護服的布料里,“3床老太太轉(zhuǎn)重癥那天,我離她太近了?!?/p>
秦宇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汗把兩層手套都浸得發(fā)潮。他看著蘇逸塵脖子上剛冒出來的紅疹,突然想起大學時這人得水痘,也是這樣乖乖躺在床上,卻非要搶他手里的游戲機,說“要傳染一起傳染”。
“怕什么?!鼻赜畛兜裟樕系目谡郑缭谙掳蜕现Ю庵?,他俯身湊到蘇逸塵耳邊,聲音低得像嘆息,“我當年水痘都挺過來了,還怕這個?”
走廊里傳來推車的聲音。小戰(zhàn)士抱著箱藥跑進來,迷彩服的袖口卷著,露出胳膊上蚊子咬的紅苞。他把藥箱放在地上,突然抬手敬了個禮,軍帽的帽檐蹭過額角的疤——那是上次搬運物資時被箱子撞的。
“蘇醫(yī)生,秦總說的專家到了?!毙?zhàn)士眼睛亮得像含著光,他舉起手機,屏幕里幾個白頭發(fā)老外正舉著試管比劃,“他們說您整理的資料太關(guān)鍵了,還說……還說要跟您視頻會診?!?/p>
蘇逸塵笑了笑,想抬手摸手機時,才發(fā)現(xiàn)指尖已經(jīng)開始發(fā)麻。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樓下車棚里,劉嬸正踮著腳往樓上望,保溫桶的紅布條在風里飄。昨天她還隔著玻璃喊,說燉了銀耳湯,放了他愛吃的蓮子。
“秦宇。”蘇逸塵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把我電腦拿來?!?/p>
秦宇沒動,只是把他的手塞進被子里,指尖在他手背上的紅疹上輕輕碰了碰,像在摸什么易碎的寶貝。他眼眶紅得厲害,卻偏過頭去看窗外,陽光正順著樓檐往下淌,在地上鋪成金晃晃的一片。
“等你退燒了再看?!鼻赜畹穆曇魩е且簦麖目诖锩鲱w水果糖,剝開糖紙塞進蘇逸塵嘴里,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漫開,“你忘了?當年你流感剛好,就熬夜刷論文,結(jié)果又燒起來,是誰守著你喝了三天白粥?”
蘇逸塵含著糖,看著秦宇眼角的細紋。這人明明比自己小半歲,卻總愛裝老成,此刻眼角的紅血絲混著笑紋,倒顯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大男孩。他突然想起昨天秦宇靠在他肩頭時,發(fā)間飄來的消毒水味里,混著點淡淡的須后水——還是他去年生日送的那瓶。
“李主任說……”蘇逸塵舔了舔唇角的糖渣,“這種變異株攻擊呼吸系統(tǒng),我可能……”
“可能個屁。”秦宇突然提高聲音,又趕緊放輕了,他捏了捏蘇逸塵的耳垂,那里燙得嚇人,“專家說了,有你提供的基因序列,他們?nèi)炀湍艹鲆种品桨?。三天,你就當睡個長覺?!?/p>
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短促的蜂鳴,蘇逸塵的血氧掉了兩個點。秦宇按住他想掙扎的手,看著護士推著呼吸機進來,李主任正指揮著調(diào)整參數(shù),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床腳,帶起片細小的灰塵。
“我沒事?!碧K逸塵扯住秦宇的衣角,糖在嘴里化得只剩點渣,“那盆多肉……你記得澆水?!?/p>
秦宇彎腰吻了吻他的手背,胡茬蹭過皮膚時,蘇逸塵突然覺得,那些骨頭縫里的疼好像輕了點。他看見秦宇眼里的自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唇卻被糖浸得發(fā)甜,倒比平時多了點生氣。
“等你醒了自己澆?!鼻赜钪逼鹕?,重新戴好口罩,只露出雙紅通通的眼睛,“我買了新的花盆,陶瓷的,你上次說好看的那種?!?/p>
呼吸機的面罩落下時,蘇逸塵看見秦宇轉(zhuǎn)身往外走,防護服的背影在晨光里繃得筆直。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在操場跑八百米,秦宇也是這樣走在前面,說“跟著我,別掉隊”。
窗外的陽光越爬越高,落在床頭那束市民送的花上??的塑暗幕ò暾粗c露水,在風里輕輕晃,像無數(shù)雙在遠處眺望的眼睛。蘇逸塵閉上眼時,突然覺得渾身的灼痛里,好像摻進了點別的什么——是秦宇掌心的溫度,是小戰(zhàn)士敬禮的模樣,是李主任白大褂上的碘伏味,是那些隔著玻璃遞進來的、帶著熱氣的念想。
這些東西纏在一起,像張暖暖的網(wǎng),托著他往光亮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