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一個霜降，錦雀坐在府衙后院的暖閣里，看著蕭珩核對刑獄文書。陽光透過糊著云母紙的窗欞，落在他握著狼毫的手上，筆尖在卷宗上劃過，留下工整的字跡。案頭的青瓷爐里燃著安神的檀香，混著窗外飄來的桂花香，暖得讓人發(fā)困。

“春桃說，忠烈祠的看守送了信來，”錦雀將剝好的橘子放在白瓷盤里，推到他手邊，“淑德夫人的牌位前，新?lián)Q了錦緞的帷幔，是蘇州織造府特意送來的，說要按一品夫人的規(guī)制來?！?/p>

蕭珩放下筆，拿起一瓣橘子，橘汁沾在指尖，他卻不在意，只看著她鬢邊的銀花簪——那支拼合完整的錦雀花簪，如今常與雙花玉簪換著戴。“前幾日去查訪舊案，路過楚府的舊址，”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些微的感慨，“朱漆大門的封條已換了新的，聽說要改成蘇州府的義倉，賑濟貧苦百姓?！?/p>

錦雀捏著橘子皮的手微微一頓。楚府的青磚地、暗河的水腥味、老夫人拍過的紫檀木桌……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記憶，此刻竟像隔了層霧，模糊得只剩些輪廓。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舊物，翻到從楚府帶出來的那床霉味薄被，春桃說要燒了，她卻留了下來，如今壓在箱底，倒像是在提醒自己，來路雖苦，前路卻暖。

入冬時，蘇州下了場罕見的大雪。錦雀披著蕭珩送來的狐裘斗篷，站在廊下看雪。暖閣里傳來孩童的笑聲，春桃正陪著新收的小丫鬟堆雪獅，丫鬟們的歡鬧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卻驚不醒暖閣里打盹的老貓。

“大理寺的同僚送了封信，”蕭珩從外面進來，肩頭落著雪，手里卻捧著個紅漆食盒，“說是京里新出的糖雪球，讓你嘗嘗。”

錦雀打開食盒，晶瑩的糖霜在雪光下閃著亮，像極了楚府那個雪夜，落在她破棉襖上的雪花，只是此刻的甜，是實實在在的?！皶伒睦险咦蛉諄硭土烁贝郝?lián)，”她舀了勺溫熱的姜茶遞給他，“說是明年是豐年，要寫‘雁歸巢暖’當橫批。”

蕭珩接過姜茶，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底的笑意比爐火還要暖?！搬t(yī)者說，開春就能生了，”他伸手，輕輕按在她的腹上，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寶，“若是男孩，便叫‘念安’，記著沈夫人的庇佑；若是女孩，便叫‘雁初’，想著你初來蘇州時的模樣?！?/p>

錦雀的臉頰泛起暖意，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孕育著新的生命，像極了沈夫人墳前抽芽的錦雀花，帶著跨越寒冬的韌性。她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雁群北歸時，總有新羽的雛雁跟著，雖飛得慢，卻終能抵達溫暖的巢穴。

除夕那日，忠烈祠的看守遣人送來一碟供品，是沈夫人牌位前的桂花糕。錦雀將糕切成小塊，擺在祭祖的供桌上，與蕭珩家鄉(xiāng)的臘肉、蘇州的醬鴨放在一起。燭火跳動間，她仿佛看到沈夫人坐在對面，鬢邊也簪著半朵錦雀花，正笑著看她。

“娘，”錦雀舉起酒杯，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今年的春桃，比去年胖了些，晚香居的掌柜添了孫子，書鋪的老者新收了徒弟……”她側(cè)頭看向蕭珩，他正往她碗里夾著青菜，“我們都很好，您放心?！?/p>

守歲的鐘聲敲響時，蕭珩忽然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錦囊，里面裝著半片錦雀花的花瓣，早已壓得干透。“這是去年在沈夫人墳前拾的，”他將錦囊系在她的腕間，紅繩在燭火下泛著光，“醫(yī)者說，系著能安神。”

錦雀摸著腕間的錦囊，忽然想起楚府那個寒夜，自己攥著拳頭發(fā)誓要報仇的模樣。那時的她不會知道，命運給她的，不是復(fù)仇的快意，而是比這更珍貴的——被人護在身后的安穩(wěn)，看著新生命萌芽的欣喜，還有在某個飄雪的清晨，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放下過往的釋然。

年初二那日，天剛亮，錦雀就被一陣清脆的啼哭驚醒。穩(wěn)婆抱著個紅布包裹的嬰孩，笑著走進來：“恭喜蕭推官，賀喜顧夫人，是位千金，眉眼像極了夫人！”

蕭珩接過孩子時，手還在發(fā)顫。小小的嬰孩閉著眼睛，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嘴角卻微微翹著，像是在笑。錦雀看著她鬢邊若隱若現(xiàn)的胎發(fā)，忽然想起自己剛出生時，被術(shù)士批命為“災(zāi)星”的模樣，原來命運從不是一成不變的符咒，那些被貼上的標簽，終會被愛與時光，釀成甘甜的酒。

三日后，給孩子辦洗三禮。書鋪的老者抱著嬰孩，看著她腕間系著的紅繩，笑道：“這孩子生在雁北歸時，又戴著沈夫人的花魂錦囊，將來定是個有福氣的?！?/p>

錦雀坐在蕭珩身邊，看著他笨拙地給賓客倒酒，看著春桃抱著嬰孩接受丫鬟們的道賀，看著窗外初融的雪水順著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匯成小小的溪流。溪水里倒映著藍天白云，倒映著暖閣的飛檐，還倒映著她與蕭珩交握的手，指尖相觸處，仿佛有錦雀花在悄然綻放。

她忽然想起那卷早已入檔的卷宗，想起忠烈祠里母親的牌位，想起楚府舊址即將建起的義倉。原來所有的苦難與掙扎，都只是為了讓雁歸時有暖巢，花開時有歸處。

檐外的麻雀又飛了回來，落在剛抽芽的柳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應(yīng)和著嬰孩清脆的啼哭。陽光穿過柳絲，落在錦雀鬢邊的銀花簪上，亮得耀眼，像極了那年江南的雁聲，終于落在了溫暖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