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課的鈴聲像塊被浸軟的橡皮，悶悶地敲在集訓(xùn)營的走廊里。阮眠把臉埋在數(shù)學(xué)課本里，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油墨味，眼角的余光卻總往斜后方瞟——那個位置今天徹底空了，桌面被值日生擦得發(fā)亮，只有一道淺淺的鋼筆劃痕，像片被抹去大半的銀杏葉。

　　“阮眠，你的草稿紙借我用用？”前排的林小滿轉(zhuǎn)過來，手指在她桌角敲了敲，“昨天的物理錯題我還沒整理完，你的紙格子畫得比作業(yè)本還規(guī)整?！?/p>

　　阮眠從抽屜里抽出一疊草稿紙遞過去，指尖觸到紙頁邊緣時，忽然想起陸則的指尖——總是帶著點涼意，像剛從圖書館的舊書堆里抽出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甲縫里卻沾著點藍(lán)墨水，是昨天畫那盞燈時蹭上的。

　　“對了，”林小滿一邊抄題一邊說，“昨天放學(xué)我看見陸則了，背著個超大的帆布包，好像在門衛(wèi)室寄東西，信封上貼了好多郵票，花花綠綠的?！?/p>

　　鋼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個墨點。阮眠盯著那個墨點，忽然想起陸則的銀灰色鋼筆，筆帽上的銀杏刻痕總在陽光下閃一下，像句沒說出口的提醒。她翻開筆記本，夾在里面的三張照片被壓得平平整整，最底下那張銀杏葉的葉脈間，“老書店”三個字被她用紅筆描了又描。

　　數(shù)學(xué)課的鐘聲響時，窗外的銀杏葉剛好落了三片。老師在黑板上寫著“空間向量”，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上，像去年冬天沒化的雪。阮眠的筆尖在草稿紙正面游走，解到第二問時，手腕無意識地轉(zhuǎn)了半圈，背面落下一道淺淺的弧線——是老書店的木質(zhì)門楣，她昨天晚上憑著記憶畫的。

　　“叩叩?！?/p>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阮眠抓起一張草稿紙往后遞，指尖卻撞在冰涼的椅背上。她猛地回頭，空蕩蕩的座位在陽光下泛著白，像張被遺忘的空白答卷。

　　林小滿轉(zhuǎn)過頭，嘴里還叼著半截鉛筆：“你咋了？嚇我一跳。”她瞅見阮眠草稿紙背面的畫，眼睛亮了亮，“這不是后街那家老書店嗎？你去過啦？”

　　阮眠把草稿紙揉成一團(tuán)，又慢慢展開：“還沒?！彼闹讣庠陂T楣的弧線處劃了圈，“聽說燈亮到十點?！?/p>

　　“何止啊，”林小滿搶過草稿紙，用鉛筆在門里添了個小人，“老板是個老爺爺，總愛在柜臺后面看一本掉頁的《幾何原本》，說那是他年輕時教數(shù)學(xué)用的教材?！?/p>

　　下課鈴響時，阮眠的草稿紙背面已經(jīng)畫滿了老書店的細(xì)節(jié)：掉漆的招牌，窗臺的仙人掌，甚至還有柜臺前那盞黃銅臺燈，燈罩上的紋路像道復(fù)雜的函數(shù)曲線。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畫這些的時候，筆尖比解數(shù)學(xué)題時穩(wěn)得多。

　　午休時的陽光把走廊烤得發(fā)軟。阮眠抱著作業(yè)本往辦公室走，路過樓梯間時，腳步忽然頓住——陸則?？康哪莻€欄桿上，放著本速寫本，銀灰色鋼筆別在封面上，筆帽的銀杏刻痕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發(fā)疼。

　　速寫本是攤開的，頁面上畫著張熟悉的草稿紙，背面是她昨天畫的那盞燈。陸則用紅筆在燈芯的空白處添了個小小的螺旋，旁邊寫著行字：“老書店的臺燈，燈芯就是這樣轉(zhuǎn)的。”

　　往后翻，是張手繪的地圖，從集訓(xùn)營到老書店的路線被標(biāo)成了虛線，每個轉(zhuǎn)角處都畫著小小的銀杏葉。最后一頁貼著張便簽，字跡比平時深些，像是用力寫的：

　　“早上借你的草稿紙，背面畫的銀杏葉很好看。本來想告訴你，葉脈的角度剛好是37度，和你解的那道三角函數(shù)題答案一樣?！?/p>

　　“膠卷放在你抽屜最里面了，洗出來可能有點糊，畢竟第一次拍人。”

　　“老書店的《幾何原本》第47頁夾著片銀杏葉，是去年秋天撿的，比今年的黃得更透些?！?/p>

　　阮眠的指尖在便簽邊緣洇出個濕痕。她瘋了似的往教室跑，抽屜最里面果然躺著個黑色膠卷盒，盒蓋上用銀灰色鋼筆寫著“36張”。陽光從窗戶斜切進(jìn)來，照得膠卷上的指紋發(fā)亮，像撒了把碎星星。

　　晚自習(xí)前的教室吵得像菜市場。阮眠把膠卷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筆袋，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是門衛(wèi)大爺，手里舉著個牛皮紙包裹，邊角被雨水浸得發(fā)皺。

　　“中午一個小伙子寄的，說讓我務(wù)必今天給你?！贝鬆敯寻f給她，“長得可俊了，背著個相機(jī)，說要去法國學(xué)畫畫呢?！?/p>

　　包裹里是本硬殼筆記本，封面用燙金字體印著“塞納河畔”。翻開第一頁，夾著張巴黎地圖，十七區(qū)的位置被圈了出來，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相機(jī)。往后翻，全是陸則的筆跡，寫的卻不是公式，是零碎的句子：

　　“今天在畫室看見你調(diào)顏料，鈷藍(lán)和鈦白混在一起的時候，像極了上周三的天空?！?/p>

　　“借你的第三十七張草稿紙，背面畫的鴿子翅膀，展開角度是135度，剛好是直角的1.5倍。”

　　“老書店的臺燈亮起來時，光影在墻上投的圖案，很像你總畫的那道拋物線?！?/p>

　　最后一頁貼著張拍立得，是陸則站在集訓(xùn)營門口，背著帆布包，手里舉著那支銀灰色鋼筆，鏡頭對著教室的方向。照片邊緣用紅筆寫著行小字：“等你解出那道空間幾何題時，我應(yīng)該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p>

　　窗外的銀杏葉又落了一片，正好砸在玻璃上。阮眠忽然想起陸則還回來的最后一張草稿紙，背面她畫的銀杏葉旁，他添的那個笑臉，嘴角的弧度和此刻筆記本上的句號一模一樣。

　　她拿出新的草稿紙，在背面畫了條蜿蜒的河，河畔標(biāo)著兩個小小的圓點。筆尖懸在半空許久，終于落下——在兩個圓點之間，畫了道淺淺的直線，像道剛算出來的最短距離。

　　走廊里的鐘敲了九下，老書店的燈應(yīng)該還亮著。阮眠把筆記本放進(jìn)書包，筆袋里的膠卷輕輕硌著她的指尖，像顆藏在草稿紙里的、沒說出口的秘密。她忽然明白，那些留在紙頁上的空白，從來都不是遺忘，是等著某天，被另一個人用相同的頻率，一筆一筆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