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宿以前是云舒的靈寵這件事，他沒和任何人說過。

玄宿化為人形的第三百年，偶爾還會做個奇怪的夢——夢里他是條尺長的玄蛇，盤在云舒的典籍堆上，尾巴尖纏著卷《草木經(jīng)》，聽著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打盹。

那時他剛修出靈智，誤闖仙界典籍閣，被云舒撿了去。云舒那時還是個清冷的小仙官，見他通靈性，便沒趕他走，只在案頭擺了個玉盆，算給他安了家。

“就叫玄宿吧。”云舒那時的聲音比現(xiàn)在更冷些，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鱗片，“玄為水色，宿為歸處，望你有朝一日能尋到自己的歸宿?！?/p>

玄宿聽不懂，只覺得這人身上的墨香比山洞里的青苔好聞，便賴了下來。白天蜷在玉盆里看云舒抄書，晚上趁他睡著，偷偷溜到書架上啃靈草——典籍閣的靈草沾了書卷氣，比凡間的更補。云舒發(fā)現(xiàn)了也不惱，只是第二天會多放幾片在玉盆邊，眼神里帶著點無奈的縱容。

可玄蛇的性子野，待了不足半年，就膩了這日日翻書的日子。那日云舒外出查勘靈脈，玄宿盤在窗臺上，看著遠處云海翻涌，突然生出個念頭：凡間是什么樣的？

他沒打招呼，順著窗欞溜出典籍閣，一路往凡間竄。風聲掠過時，他隱約聽見云舒回來時的低喚，卻還是頭也不回地扎進了人間的山林。

修成人形的過程比想象中難。他在深山中藏了五十年，褪了七次蛇蛻，才勉強凝出人形，卻還帶著點青澀——眉尾有淡淡的蛇鱗印記，指尖在激動時會泛出鱗光。他學著凡人的樣子穿粗布衣裳，卻總在夜里不自覺蜷成一團，像條沒安全感的蛇。

遇見謝臨，是在一個落雨的秋日。

他剛打退一群搶地盤的山精，后背被利爪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傷，妖氣外泄，幾乎要維持不住人形，只能躲在破廟里喘息。雨珠砸在瓦上，噼啪作響，他縮在角落，正想著要不要回仙界找云舒，就聽見廟門被輕輕推開。

“有人嗎？”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帶著點試探。

玄宿繃緊了神經(jīng)，卻看見個穿藍布衫的少年，背著個藥簍，手里舉著盞油紙燈。少年的眼睛很亮，掃過他流血的后背時，沒半分懼色，反而快步走過來，從藥簍里翻出草藥。

“別動，我?guī)湍惆??！鄙倌甑膭幼骱茌p，指尖觸到傷口時，帶著點奇異的暖意，“這傷口是山精抓的吧？我家就在山下，常來這一帶采藥，認得它們的爪印?！?/p>

玄宿沒說話，只盯著少年專注的側(cè)臉。雨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沾了層碎星，藥簍里飄出的甘草香，竟讓他想起了典籍閣的墨香，卻更軟，更暖。

“我叫謝臨?！鄙倌晏嫠壓每噹?，遞過來塊干凈的帕子，“你呢？”

“玄宿。”他的聲音還帶著化形后的沙啞，尾音不自覺發(fā)低，像蛇吐信時的輕嘶。

謝臨卻沒在意，笑了笑：“玄宿，很好聽的名字。你傷得重，今晚先在廟里歇著吧，我明早送藥來?！彼粝聜€小布包，里面是搗好的藥膏，還有一碗甜湯，“這個填肚子?！?/p>

玄宿看著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嘗到甜味，比典籍閣的靈草更讓人心頭發(fā)顫。

后來他才知道，謝臨天生能聽見“萬物之聲”，能和草木說話，能聽懂溪水的嗚咽。他總說：“玄宿，你身上的氣息很干凈，像深潭里的水?！?/p>

玄宿沒告訴謝臨，他是條蛇妖，更沒說自己曾是仙界的靈寵。他只是日日跟著謝臨，看他在藥圃里勞作，聽他對著溪水喃喃自語，在他被不懂事的村民排擠時，悄悄用妖氣掀翻對方的菜攤。

謝臨似乎什么都知道，卻從不多問。只是有次玄宿夜里化回原形，蜷在他床邊守著，清晨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蓋上了件帶著藥香的外衣，謝臨正坐在桌邊熬藥，回頭對他笑：“夜里涼，別凍著。”

那時玄宿突然懂了云舒說的“歸宿”——不是典籍閣的玉盆，不是深山中的洞穴，而是有人記得你怕疼，記得你喜歡甜味，記得你在雨夜里的狼狽，卻依然笑著遞給你一盞燈。

多年后，玄宿跟著謝臨去仙界拜訪云舒。云舒看著他身邊溫笑的少年，又看了看玄宿眉尾淡去的鱗印，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眼底閃過絲了然的笑意。

“許久不見?！痹剖娴穆曇粢琅f清冷，卻多了分溫和，“看來，你找到歸宿了?！?/p>

玄宿握緊謝臨的手，指尖傳來對方的溫度，重重點頭。窗外的靈霧飄過，像極了當年他從典籍閣溜下凡間時，拂過鼻尖的風，只是這一次，風里帶著桂花糕的甜，和再也不會孤單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