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的時候,記憶里只有一片昏黑色的山色和旋轉跳躍的視野記憶,眼角好像被樹枝劃了口子,也或許是額角被撞破了,總之落在我唇邊那股子鐵銹的腥味毋庸置疑是血液。
而睜眼之后,眼前的紅色和黑色也開始明晰,耳邊是鋪天蓋地的雨聲。
陰沉的山色還有晃蕩的樹影,曠遠的雷聲在激蕩的風聲里夾雜著猿嘯,我的臉接觸到發(fā)涼的空氣后,開始降溫。
“先生,你醒了?”
我遇到了山體滑坡,和來登山的隊伍走散了,我抬起手發(fā)現(xiàn)腕表指針轉了幾個來回之后停滯不前了。
穿著布袈裟的老僧帶著兩個沙彌在門外扣了扣廂房的門,我揉了一下眼睛。
“我這是……在哪里?”我有些不確定地下床,和方丈那雙清明的雙眼對上。
小沙彌滿上了紙杯,水液晃蕩了兩下。
“施主,您和您的登山隊遭遇了滑坡,現(xiàn)在還有人沒有找到……所幸這崩塌是穩(wěn)住了,只是下山的道還要等工程隊來搶修了,這次山崩得太厲害了。”
我記起來了,是和合作伙伴的一次登山,歸國的僑胞總是很喜歡大好河山,本來想著投其所好趁機談個合同,結果遇上了天災。
我接過紙杯,干涸已久的口腔終于嘗到了點濕潤,如涸澤之魚入江海,聲音卻依然沙啞。
“……這里是哪里?”
老方丈把念珠放進袖子里:“您忘了嗎?龍王廟啊,您不是說來這山上廟宇和朋友小住幾日嗎?”
“誰曾想遇見了這樣的事……”
我醒轉之后記憶終于回籠,對,這里是目的地……真是的,頭又開始痛了。
“我的朋友們呢?”我突然反應過來,“他們沒事吧?”
小沙彌搶著替方丈回答:“沒事了!也在另一個院子里住著呢……和您開始定的房間一樣!”
我稍微放心了一點,寬慰自己希望這次不要影響到之后的合作。
方丈和沙彌交代了一下相關事宜就離開了,而這雨糾纏了我很久。一連下了好幾天,傷口愈合的速度也因此變得很慢很慢,而最開始幾天我也只能臥在床上,隔著窗戶,去看天井里的雨景。
過了幾天好不容易能起身了,推開門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山色朦朧,雨色萬峰來。
雷聲時不時轟隆隆響徹在山間,陰云卻透著點溫婉,在那山云中若隱若現(xiàn)的閃電總像是個什么具象物,長條條看不真切。
我恍惚了片刻,在走廊里看了一眼已經(jīng)快被淹到第二階石梯的天井,才發(fā)現(xiàn)天井正中心有一株苦楝花樹,樹冠巍巍然。
淡紫色一整樹都是,花期應該是五月才對,現(xiàn)在是七月,居然花還開的這么濃烈,春天的花一直開到了夏天。
我心頭卻依然恍惚著,我總覺得這一樹爛漫那樣熟悉,卻又抓不住任何影子。
雨色淋濕了臺階,沒辦法進天井,我在回廊下望著這云霧繚繞,額角的傷口有些因為潮濕發(fā)癢。
忍住了所有動手去碰的沖動,我開始扶著走廊的紅漆木柱緩慢地向外面走。
剛才送水的沙彌正在石屏外逗弄著一只貓,那貓毛發(fā)蓬松沾了很多水汽,一抖身子身上斑駁的花紋也跟著晃動。
“你個壞貓!誰讓你打翻師父的藥罐的!本來這兩天一直下雨就沒空曬花磨粉,現(xiàn)在沒了藥膏拿什么涂痱子……”
貓?zhí)蛑_趾,好整以暇地喵喵叫了兩聲。沙彌回頭看見了我,有些緊張:“哎喲施主你怎么出來了!您這身上傷口還疼嗎?怎么不再休息注意……”
我搖首擺手道:“算了吧,躺著也不是事兒,不如出來看看?!?/p>
我對他露出一個淡笑,低頭發(fā)現(xiàn)貓正蹭著我的褲腳,我把貓抱進懷里,心口有了暖意。
“謝謝你們救我回來,”我磨蹭了一下貓背上的雨珠,掃落之后換來了它舒服的哼鳴,“不過說來……也真是幸運,不然還真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p>
小沙彌捧著瓷罐子,聽了有些奇怪,他搔首地道:“不是我們??!不是施主你自己走到我們廟前的嗎?”
“啊呀呀要快點去給師父煮糖水了……”他一蹦一跳地抱著罐子往遠處跑,對著我遙遙地道,“不過施主你也真是頑強啊……受了那么重的傷還能從山腰處爬到山頂求援!幸好幸好……”
我心下一愣,我自己?
我的回憶里什么也沒有,連帶著山崩之時的記憶也一并消散,若說是我自己到山頂,可我?guī)е@一身現(xiàn)在都行動困難的傷痛是怎么一個人到的山頂?
匪夷所思的心緒蔓延在胸膛,貓卻突然舔了一下我的下巴跳了下去,回頭對著我喵喵叫。
“你餓了嗎?”我蹲下身放緩了語速,也放輕了聲音。
“喵?!?/p>
“不餓嗎?那你是想和我玩?”
“喵?”
貓蹲在地上,抬起那雙琥珀色的琉璃眼看著我,尾巴勾了一下,跳著往院落外走動,走出了三五米回頭看了我一眼,讓我跟上去。
“你想帶我出去?”我很愉快地準備接受小貓的出游邀請,“小貓小貓,小貓?”
我低笑了一聲,行動不便卻也很給面子地跟在它身后?;蛟S這個時候要謝謝它,為了照顧我的速度還會停下來等等我。
我不知道它要帶我去哪里,只是邊從雨廊下走過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了撞鐘的聲音,僧人三三兩兩從身邊經(jīng)過,我感覺自己離正殿好像不遠了。
“等等我啊?!?/p>
我在貓身后輕聲說道,貓聽見了,因為它停下來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到了它想帶我到的地方。
我抬頭看一眼淌水的屋檐,檐角銅鈴在我踏入門的那一刻突然隨風飛快地響了,一連串鈴鐺撞在銅壁上的聲音在心上敲擊著,我感覺這場雨好像落進了我心口,洄成了一淵深潭。
我進了殿門,抬頭一看牌匾,上面寫著“東海廣德龍王敖光”,是龍王廟正殿。
這座山巔上的廟宇沒什么香客,也或許是因為不是逢年過節(jié)的旺季,加之山崩封路,殿內只有一兩個小和尚還在敲著木魚點香。
我問他們:“龍王廟只有這一座神像嗎?”
影影綽綽的紅布蓋住了神龕,石雕的神像在后面坐著看不見,我從案板上撿起三柱香,在爐中點燃后插進了香爐。
高矮兩個和尚有些奇怪,高和尚一本正經(jīng):“龍王廟不供奉龍王供奉誰?”
矮和尚:“龍王廟只供奉龍王?!?/p>
我覺得很有意思:“那為什么只有東海龍王?”
高和尚:“龍王廟就是龍王廟?!?/p>
矮和尚:“龍王廟只供奉龍王。”
他們兩個和尚真是好沒道理,沒頭沒腦地說話,頗為有趣,我想不如換個問題問。
“那為什么要把廟建在這么高的山上?”
這座山海拔高,也算作是個景點,只是一直不景氣,只能說山水絕佳吸引了許多登山客來,但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畢竟這座廟宇看起來游人那么少,卻這么多年還香火不停。
高和尚悶聲不說話,矮和尚指了指外面的天。
“龍王大人說這里離天空最近?!?/p>
“離天空近?”我笑了一下,“怎么不去珠穆朗瑪峰?”
這樣說話對神明不尊重吧,我念叨了一聲“罪過”,又覺得這兩個和尚著實有意思。
高和尚和矮和尚好像都沒有管我說了什么,自顧自地把供桌上的果盤帶走,準備去換成新的。
“龍王大人說這里離天空近?龍王大人怎么告訴你們的?”我懷揣著點好奇說,“托夢嗎?”
兩個和尚沒有回我,他們一前一后就這樣離開了,沒有一個人理我。
我感覺被無視了:“嗯?”
我莞爾一笑,看見貓?zhí)狭斯┳?,準備用尾巴去卷上供的酥糖,我心下一訝,嘆了口氣把它的腦袋推回來。
貓很犟,非常不滿意我的做法,蹲坐在供桌上用幾乎可以說是逼視的眼神盯著我,喵喵叫的聲音里帶著威脅。
我對著它伸出了一根手指:“這是給龍王大人的,不是你的?!?/p>
貓尖銳地叫了一聲,好像是不甘心。接著它“喵嗚”一聲開始舔背后的毛,我動手摸上了它的脊背順了順毛。
我抬眸看著神龕,看不見那方雕像的真容有些遺憾,所以我雙手合十傾身一刻:“龍王莫怪。”
我一笑,轉身出了主殿,聽見鐘聲敲到了第九下。貓跟在我身后一直不走,我也就隨它去,也算是山中歲月里的伴兒。
一出門,卻發(fā)現(xiàn)高和尚和矮和尚正直直站在走廊盡頭,雨聲淅淅瀝瀝地砸在青瓦上,打得人有些憂慮。
高和尚定住,站在走廊盡頭對著我說:“施主,龍王大人請您給他折一束花?!?/p>
矮和尚也說:“施主,龍王大人請您給他折一束花?!?/p>
我聽了心下有些森然,他們兩個就這樣呆定在這方攔住我的去路,潮濕的雨氣開始從腳底升上來。
高和尚說:“施主,龍王大人請您給他折一束花。”
矮和尚說:“施主,龍王大人請您給他折一束花?!?/p>
我蹙眉,凝神之時心口有些冷意:“什么意思?龍王大人讓我給他折花?”我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怎么這么荒謬,而且這兩個和尚詭異之中透著點呆氣,一個勁兒地說著“龍王大人”,真不知道是修佛修傻了還是本來就是個傻的。
“我要是不去呢?”我對著兩個和尚比了個“請讓讓”的手勢,兩個人呆若木雞一動也不動,我一時間心下一涼。
我強裝鎮(zhèn)定,和他們對視了一分鐘。雨滴砸在石板路上破開空氣,貓?zhí)狭藱跅U突然叫了一聲——“喵”。
高和尚終于開口:“那就算了,施主請自便?!?/p>
矮和尚也動了動脖子,撇了撇嘴,終于露出了點“活人”能露出來的表情。
“龍王大人只是想讓您替他折一束花罷了,為他供在神位前。如今雨季,想看一束新鮮的花著實不易,施主不如去遂了龍王大人的心愿,也好讓龍王大人保佑您生意順利啊。”矮和尚勸我,對著雨水堆積的石凼嘆了口氣。
我總覺得這句話是沖我來的,我確實還想求個“生意順利”,我覺得這兩個和尚略有些行事談吐詭譎,可看起來只是絕有些呆愣。
——或許他們只是想讓我替他們做點事情,畢竟這大雨天,他們也估計不太想親自去尋鮮花來替換供桌舊瓶,也借著“龍王”的由頭讓香客積點功德。
我這樣想,也只能一笑。我如今難道要身殘志堅只為給龍王陛下折一束鮮花上供嗎?
這豈不是太難為一個“傷員”了?
我對兩個和尚說:“那就對不起了,看得出來,我現(xiàn)在不太方便?!蔽抑噶酥缸约侯~角的包扎,表示自己恕難從命。
貓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叫了一聲。
兩個和尚讓開了道。
我聳肩有些無言。
……
雨一直下到了深夜,我不知道為什么胸口總是感覺壓著什么東西喘不過氣。
窗外的雨聲像是下到了耳邊,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直落進天井里,我仿佛聽見了院子里那一株苦楝花被打得凄厲的聲音。
我躺在廟中的廂房里,靠在床頭遲遲不能入睡,手機裂了兩條縫,山中沒有信號也沒什么用處,只能頂著屏幕聊以慰藉。
恍惚間那盞臺燈好像明滅了一下,不太穩(wěn)定地劃出光痕,我眼神被晃的厲害,腦袋里要撕裂開的感覺再一次襲來。
我昏昏欲睡,卻感覺怎么也睡不下去,也醒不過來。
剎那間,我感覺有人滑到了我床邊,坐在我面前。那人有些疏離地靠在床位,一言不發(fā),我下意識地想張嘴喊人,動輒去開燈。
卻發(fā)現(xiàn)臺燈怎么按也按不滅,而這“不速之客”很快速地傾身過來,趴在了我身上。
我一個激靈感覺自己要清醒過來了,卻發(fā)現(xiàn)身體越來越沉,體表的溫度決不是假象,只是那股子帶著點冷香的灼熱氣息讓我無計可施。
“你是誰……怎么會在我房間?”我想高聲說話,卻發(fā)現(xiàn)出不來太多的聲音。
這身影好像有些悶煩,他呼吸有點急促甚至帶了點氣急敗壞。
“為什么不給我折花?”那聲音有些幽幽的委屈,聽起來很清朗,也很耳熟。
我心口如冰山突然震蕩開了一條縫,春水融化也不過一剎那,可這股子迫切的暖意卻從心口涌進了每一寸筋脈。
“你是龍王?”我怔愣著,不知道該回什么話。鼻尖的冷香離我太近太近了,眼前是模糊的銀色,這是他的頭發(fā)嗎?
是銀色的。
龍王大人的頭發(fā)是銀色的嗎?
他靠在我身前的身影模糊了一瞬間,我在黑暗之中對上了他的眼睛,是火焰一般的紅色眼眸。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切動作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了,靈魂深處有更固執(zhí)的沖動接管了身體,那股沖動叫囂著,讓我摸上了他的臉龐。
我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了,只覺得眼前一片朦朧,朦朧里看見了一張清俊的面龐,一頭銀絲搖曳著,艷紅的眼眸里映出了我癡愣的臉。
龍王偏頭看我一眼,眸子里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但胸中的熱意翻涌著,巖漿般熾熱滾燙。
“您還記得我嗎?”
我聽見他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悲傷在我心口蔓延,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也不忍心望向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像我某年行過東海時見過的潮水一般,熱烈的,卻又帶著點親昵的繾綣。赤腳踏過沙礫時,浪花卷到了膝蓋,海水的冰涼就那樣透過了骨髓,直入心口,但卻成了溫熱的泉水潤著心臟。
“你是誰?”
我感覺自己問了一個很沒用的問題,但我想聽他說。
龍王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訝異之時發(fā)現(xiàn)唇上一溫熱,我方寸大亂,思緒結成了蛛網(wǎng)。
“陛下,我是敖光啊?!?/p>
“你的敖光。”
濕意淌在了我的領口處,我感覺到了涼意,而心口的痛楚涼得更勝一籌,我心臟抽痛著。
唇上的柔軟離開之后,我垂眸看見了他眼眸里的悲慟,我伸出拇指拂過他的眼尾,我癡癡地望著他。
“敖光。”
敖光伸出一只手抵在我的胸膛,我雙眸睜大,感覺到他按住的地方正是我的心臟,我下意識想推住他的手,卻發(fā)現(xiàn)喪失了力氣。
一碰到他,我什么也不想了。
他的掌心里盛著我的心跳,我無暇顧及其他,只能在迷迷糊糊中張嘴道:“你是敖光……”
我感覺到,有淚水沾濕的我的衣領,我莫名的執(zhí)念鉆了出來,我只能手足無措地揉開他蹙起的眉頭。
“別哭。”
我拼盡一切地在記住你,在那破碎空洞的回憶里拼湊你的身影——我一定深深記住過你。
……
第二天,雨停了三個小時。濃云遮蓋了日光,林藪蔚然,草木葳蕤。
微涼的天色,溫度大概只有26o左右,山里總是很清涼,貼在人肌膚上的濕意也不惱人。
我在天井里,向方丈要了個梯子,支在了苦楝樹下,折了三枝苦楝花。
貓蹲在石桌上嫻靜地看著我,這次很乖地一聲也沒有出,我不禁有些失笑。
路過的小沙彌看見了,有些緊張地過來幫我扶著梯子:“哎呀呀,怎么還沒好就爬這么高啊施主,要是再摔下去怎么辦!”
我擺手莞爾不語,只是隔著樹枝看了一眼這輕陰的天,苦楝花的淡紫色飄飄然,幻色一般。
我拿著花束再一次走到了供桌前,把花瓶里快枯萎掉的花拿出來換上,看著快枯萎完的百合花束突然有了點歉意。
“我沒學過插花,但是這幾枝是我專門挑的,那一樹里最好看的?!蔽逸p輕撫過花枝,就像昨晚用手拂過他的臉龐。
“我認識你嗎?”我喃喃自語,“如果你認識我,我為什么不認識你……”
“如果你不認識我,你為什么眼里那樣悲傷……我又為什么,如此心悸?!?/p>
風吹過,神龕上的紅布也沒有任何晃動,我依然依然沒有見到龍王的真容。
或者說是他的石像,昨天夜里,我應該已經(jīng)見過他了,真真世界上最驚鴻。
我突然生出了沖動,想掀開他面前的紅布,入看看他的石像,心底生出了不該說的旖旎,我感覺自己有點瘋癲。
“真是太奇怪了……我好像做了個夢,又好像不是夢?!蔽疑斐鍪衷诳諝庵刑撎摰叵肴ビ|碰他,卻又無處可尋,“是你嗎……你說你是敖光,你是龍王大人啊?!?/p>
我和你似乎一定相識。
門外跨進來了兩個和尚,一個胖一個瘦。
面色和高和尚矮和尚一樣呆愣,張嘴也是呆呆的。
胖和尚說:“龍王大人說,謝謝您的花。”
瘦和尚也說:“龍王大人說,謝謝您的花?!?/p>
我眼眶有些發(fā)潤,不知道為什么沒辦法再抬頭看。
“龍王廟里只有龍王嗎?”
那他一個人豈不是很孤獨。
胖和尚機械一半開口道:“龍王廟只供奉龍王?!?/p>
瘦和尚也接著說:“龍王廟就是龍王廟?!?/p>
檐角的風鈴聲再次入耳了,清脆悅耳,并且音色纏綿絲絲入骨,雨突然又開始下起來了。
胖和尚端著新鮮的果盤上了供桌,瘦和尚燃起了爐火,貓眼看著跳上來又要去碰那一桌貢果,我就要動手阻止,發(fā)現(xiàn)胖和尚擋在了我面前。
“龍王大人說,小貓可以吃果子。”胖和尚很認真地指了指貓,貓已經(jīng)張口咬了一嘴的麥子和蘋果。
我還想說什么,瘦和尚也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龍王大人說,小貓可以吃果子?!?/p>
我思索片刻,還是決定住嘴,失笑地坐在蒲團上,開始擺弄我的腕表。
胖和尚和瘦和尚見我沒有動作,也沒有什么要說的,收拾好東西之后就一個接一個地從門口踏了出去。
我看見他們離去的背影,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一座廟主殿的門檻這么高,恍惚間我發(fā)現(xiàn)貓已經(jīng)跳下來坐在我身邊了。
“你說這門檻怎么這么高,進來也不方便,出去也不方便?!?/p>
我垂首之時,發(fā)現(xiàn)指針停在了“9”的位置,一時間有些悵然若失。
“你陪了他很久嗎?連給他的供品你都能吃?!蔽覝\笑安然,“你認識他嗎……”
我望著遠山蒼翠,雨色寒微,山下盤山公路搶修似乎快要完成了,明滅的城市燈火在夜里霧散之時已經(jīng)能看見了。
我感覺自己做了個荒謬的夢,夢醒之后也神神叨叨地,但總有點什么讓我放不下。
小沙彌突然蹦蹦跳跳地從外面跑過來,在殿門口探了探頭,他對著我驚呼了一聲:“哦施主,您怎么還在這里?您的朋友在說是時候要離開了,讓您去和他商量商量……是時候走了啊,這盤山公路也快修好了。”
“啊呀呀,這雨下得可真大。”
“以前沒有這么大的雨嗎?”我訝異道。
小沙彌高聲里帶著點豪氣:“沒有哇,龍王大人從來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下雨天留客罷了?!?/p>
下雨天留客,天留客不留。
有點地獄的笑話。
我啞然失笑,讓小沙彌過來,給他分點我順手摘的野果。
小沙彌擺了擺手:“啊呀,就不進去了。龍王大人今天換了新花束,一定不會想有客人進去的?!?/p>
我覺得很詫異,這里的一切都透著點說不出來的怪異,我問他:“什么叫‘進來’?進正殿嗎?”
小沙彌興高采烈地說:“對啊,進了這個門檻,就是東海龍王的地盤了,整個大殿,邪祟都進不去的哇,施主,好運氣了咧!從今日開始您必定是順順利利平安喜樂,財運亨通萬事如意了哇……”
我聽得心里一陣啼笑皆非,但還是謝謝了他的好意,半晌卻突然又想到了那個問題。
“龍王廟怎么建在山頂?”我由衷地問,“不覺得這里人很稀少嗎?神仙住在這里,也會寂寞的吧。”
小沙彌卻突然一定,他指了指天空,我才發(fā)現(xiàn)絲絲細雨已經(jīng)綿綿地落了很久,卻怎么也遮不住那幾千里外的遠方有一束天光破曉。
“施主,您不知道嗎?”他帶著點孩子的純真說,“這里離天空很近啊?!?/p>
“龍王大人要在這里等天空。”
小沙彌晃了晃腦袋,再次抱著瓦罐跑走,貓鉆到我的衣擺下面嗚咽了兩聲,身上的果汁沾濕了衣服。
我輕輕拭干眼角的潤澤,枯坐在這神龕之前,開始自說自話。
“我要走了啊,你就讓我走了嗎?”
“你讓我看看你吧,昨天晚上我沒看夠。”
我對著空氣說顯得太詭異了吧?所以我抱起了貓,把它毛茸茸的臉捧起來,貓很不樂意地開始掙扎,大有和我拼個你死我活的意思。
我最后還是放過了他,覺得自己在山里待的這幾天是不是瘋了。
“如果你聽得見,就告訴我吧?!?/p>
——風走過,帶走了檐角的鈴聲。
一,二,三……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一千三百二十一?!蔽覕?shù)到這里,突然被合作方的聲音打斷。
”哎喲怎么在這兒啊昊天哥,快走了啊?!?/p>
染著一頭金毛的“合作伙伴”是個十足的水貨,“水”不在他的工作上,而是日常的為人和靠譜程度。
比如現(xiàn)在腿還瘸著手還掛著就能跳過來叫我了,幸好門檻夠高,他跳不進來。
“路都修好了,收拾收拾???我快急死了,這幾天沒信號手機都玩不了哎喲喂……”他絮絮叨叨的樣子讓我有些頭疼,我坐在蒲團上良久,最后對他招了一下手。
“知道了。”
我垂眸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