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濃烈而冰冷,像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陽光與喧囂。ICU區(qū)域特有的肅穆和壓抑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慘白的燈光,單調(diào)的儀器提示音,偶爾匆匆走過的醫(yī)護人員低沉的交談聲,共同構(gòu)筑了一個與時間賽跑的、令人窒息的戰(zhàn)場。
許紅豆和寧雨時坐在ICU外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寧雨時疲憊地靠在椅背,眼睛紅腫,目光失焦地望著緊閉的厚重隔離門,仿佛能穿透那扇門看到里面生死未卜的人。許紅豆則挺直著脊背,姿勢顯得有些僵硬。她懷里依舊緊緊抱著那本牛皮紙日記本,右手則放在膝蓋上,指間無意識地捻著那張染血的藥方,粗糙的觸感和干涸的血跡時刻提醒著她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
時間在這里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次隔離門開合的輕微聲響,都讓寧雨時驚跳一下,緊張地望向出來的醫(yī)護人員,直到確認不是關(guān)于謝之遙的消息,才又頹然地靠回去。許紅豆則相對平靜,但那平靜更像是一種深潭,表面無波,深處卻暗流洶涌。她的目光沒有焦點,思緒沉入了懷中的日記本里。
寧雨時在回來的路上講述的細節(jié),像鑰匙一樣,打開了許紅豆重新審視日記的視角。她再次翻開了它,這一次,目標明確地尋找著關(guān)于謝之遙病情的記錄,以及……南星自己身體變化的蛛絲馬跡。
“謝之遙,男,28歲……肺部纖維化(疑似)……脈象沉澀微弱,氣血雙虧至極……”
“古籍載‘石上柏’生于陰濕險峻之地,性烈,入肺經(jīng),或可破沉疴……然其伴生瘴毒,采摘需慎之又慎……”
“今日試新方,加了三錢‘老鸛草’,他服后咳喘稍緩,但脈象依舊不穩(wěn)……需尋更強效之物……”
字里行間,南星的專業(yè)、專注和那份近乎固執(zhí)的堅持力透紙背。許紅豆仿佛能看到她蹙著眉頭在燈下查閱古籍的側(cè)影,看到她為了一點微小的藥效改善而露出的短暫欣喜,看到她面對病情反復時的凝重和不甘。這份專注,純粹而熾熱,是南星生命力的燃燒。
然后,是那決定性的記錄:
“后山‘鬼見愁’……縣志記載曾有‘石上柏’蹤跡……瘴氣尤重,入者多病……”
“不能再等了!今夜若尋不到,他怕是……熬不過明日……”
“留字于桌:尋藥,速歸。勿念。”
“勿念”兩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帶著一種故作輕松的決絕。許紅豆的手指輕輕拂過這兩個字,指尖冰涼。南星……你知道那有多危險。你知道我們會“念”,會擔心得要死??赡氵€是去了。為了一個認識不久的病人。
再往后翻,字跡變得虛弱而潦草:
“……采到了!雖只一株……但品相尚可……”
“頭好暈……好冷……是瘴氣……”
“阿遙……藥……給他……”
即使在自己意識模糊、被抬下山的路上,她唯一掛念的,依然是藥是否送到謝之遙手中。這份近乎本能的醫(yī)者仁心,讓許紅豆的心臟一陣陣抽緊。
日記里關(guān)于她自己身體的記錄,則顯得輕描淡寫,甚至有些刻意回避:
“昨夜又失眠了……大概是想紅豆做的紅燒肉了……”
“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山里濕氣重……”
“總覺得很累,提不起精神……得加強鍛煉了……”
這些在當時看來尋常的抱怨,此刻在許紅豆眼中,卻如同無聲的驚雷。她想起南星被接回北京后,電話里掩飾不住的虛弱和強打的精神。原來,征兆早已顯現(xiàn),只是被南星用“想紅燒肉”、“濕氣重”這樣輕松的理由掩蓋了過去。她獨自承受著身體的不適,還在為謝之遙的病情殫精竭慮,甚至不惜以身犯險。
“不想讓她……再為我多操一份心……”
日記本上這行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許紅豆的心上。南星……你太傻了!你以為不告訴我,就是對我的保護嗎?你可知道,五年后當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這份遲來的真相,這份被你獨自扛起的沉重,這份可能因你冒險而加速的厄運……它帶給我的痛苦和自責,比你當時告訴我,要深重千倍萬倍!
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摯友“拋棄”的委屈感再次洶涌而來,幾乎要將許紅豆淹沒。她緊緊抱著日記本,仿佛那是唯一能拉住她不沉淪的浮木,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就在這時,隔離門“嗶”的一聲輕響,滑開了。
一位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走了出來,目光掃過等候區(qū)。寧雨時像彈簧一樣猛地站起來,撲了過去,聲音帶著哭腔:“醫(yī)生!醫(yī)生!他怎么樣?謝之遙!里面的謝之遙怎么樣了?”
許紅豆也瞬間抬起頭,所有的情緒被強行壓下,目光銳利地投向醫(yī)生。
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但沉穩(wěn)的臉。他看了看寧雨時,又看了看旁邊沉默但眼神迫人的許紅豆,語氣嚴肅:“病人情況暫時穩(wěn)定住了。急性呼吸衰竭和咯血控制住了,感染還在抗炎治療。但目前還在危險期,肺功能非常差,需要依靠呼吸機輔助,隨時有病情反復的可能?!?/p>
寧雨時聽到“暫時穩(wěn)定”,腿一軟,幾乎要癱倒,被許紅豆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胳膊。許紅豆的手很涼,但扶得很穩(wěn)。
“醫(yī)生,”許紅豆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得的是什么???肺纖維化?嚴重到什么程度?”
醫(yī)生有些意外地看了許紅豆一眼,似乎驚訝于她的冷靜和直接切入要害的問題。他點點頭:“慢性特發(fā)性肺纖維化,診斷是明確的。這種病是進行性的,肺部會逐漸失去彈性,像干硬的絲瓜絡,無法有效進行氣體交換。病人五年前那次嚴重的肺部感染和外傷,應該是重要的誘發(fā)因素。他的肺功能本來就很差,這次急性感染是雪上加霜。即便度過這次危機,他的肺……也只剩不到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功能了。以后的生活質(zhì)量……會非常受限,需要長期吸氧,嚴格避免感染和勞累,就像……背著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生活?!?/p>
“背著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生活……”寧雨時喃喃重復著,淚水再次涌出,“他……他這幾年……”
“他這幾年就是在透支!”醫(yī)生嘆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絲責備和惋惜,“從病歷和他肺部CT的陳舊性損傷看,他根本沒有遵醫(yī)囑好好休養(yǎng)!這種病最忌諱的就是勞累、感冒和情緒劇烈波動!他倒好,一樣不落!這次能撿回半條命,已經(jīng)是奇跡了!你們家屬,”他的目光掃過寧雨時和許紅豆,“必須要有心理準備,更要嚴格監(jiān)督他!不能再由著他胡來了!他這條命,經(jīng)不起第二次這樣的折騰!”
醫(yī)生的話,冰冷而殘酷,像一把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謝之遙這五年來的生存狀態(tài)和未來可能面臨的深淵。他不僅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還拖著這樣一副千瘡百孔、隨時可能崩潰的軀體,在透支著南星拼死為他搶回來的時間。
許紅豆扶著寧雨時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她感覺到寧雨時身體的顫抖,也感覺到自己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之下,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是憤怒?是對他不珍惜南星心血的憤怒?還是……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悲憫和沉重責任的無力感?
醫(yī)生交代完注意事項,又匆匆返回了ICU。厚重的隔離門再次關(guān)閉,將里面的生死搏斗和外面的焦急等待隔絕開來。
寧雨時癱坐在椅子上,捂著臉無聲地哭泣,肩膀不住地聳動。
許紅豆緩緩松開扶著她的手,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她沒有安慰寧雨時,目光再次落回膝頭的日記本上。南星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尤其是那句“希望阿遙……能好好活下去……帶著云苗村的陽光……”
好好活下去……
帶著陽光活下去……
南星希望的“好好活下去”,和醫(yī)生描述的“背著炸彈生活”,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謝之遙這五年,不僅辜負了南星的期望,更是在用最慘烈的方式,將南星的犧牲推向一個可能徹底失敗的結(jié)局。
許紅豆的指尖,再次捻起那張染血的藥方。南星的心血,謝之遙的鮮血,醫(yī)生的宣判……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僅僅將謝之遙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一次,是遠遠不夠的。他需要被徹底地從那個用愧疚和自我懲罰構(gòu)筑的牢籠里解救出來,他需要學會真正地、珍惜地、有質(zhì)量地活下去。否則,南星的犧牲,終將化為泡影。
而誰能做到這一點?
誰握著打開他心鎖的鑰匙?
許紅豆的目光,穿透醫(yī)院冰冷的空氣,仿佛看到了ICU里那個靠著機器維持呼吸的身影。她攥緊了手中的藥方和日記本,指間的血跡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一個念頭,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暗流,在她沉寂的心湖深處,逐漸清晰、堅定。她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生死之界的隔離門,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是說給里面的那個人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南星……我聽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