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光,如同稀釋的墨汁,艱難地滲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幾道微弱的光痕。漫長的、無聲的夜晚終于走到了盡頭。
許紅豆依舊端坐在椅子上,姿勢幾乎沒有變過,如同被時光凍結。懷中的日記本緊貼著胸口,仿佛汲取著她一夜未眠的體溫。她的眼底沉淀著濃重的疲憊,在灰白的天光下,那圈烏青顯得格外深刻。然而,那雙眼睛里的冰封感,卻在晨曦的微光中悄然褪去了一層銳利,沉淀下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沉靜,如同經(jīng)歷暴風雨后暫時平息的海面。
寧雨時在陪護椅上不安地動了動,揉著惺忪的睡眼醒來。她下意識地先看向病床,看到謝之遙似乎還維持著蜷縮的姿勢,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穩(wěn)了一些,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隨即,她的目光轉向窗邊的許紅豆,看到她挺直的背影和眼底的疲憊,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滋味——敬畏、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
病房里依舊寂靜,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嗡鳴和氧氣濕化瓶單調的“咕嘟”聲。但這寂靜,與昨夜令人窒息的絕望相比,似乎多了一絲微妙的、不易察覺的……松動。
謝之遙的睫毛在晨光中微微顫動了一下。他并沒有立刻醒來,意識在昏沉與清醒的邊緣浮沉。昨夜那無聲的崩潰、那只觸碰日記本的手、那兩下生硬的拍打……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渾濁的潮水涌入腦海,帶來陣陣鈍痛和深重的疲憊。然而,在這片疲憊的混沌中,一種奇異的、微弱的感覺卻異常清晰——左肩胛骨的位置,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被觸碰過的感覺?
那感覺很輕,很短暫,帶著明顯的猶豫和生疏,甚至算不上是撫慰。但就是這笨拙的兩下,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絕望無聲的心湖里,激起了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漣漪。它打破了他徹底封閉的殼,讓一絲微弱的、帶著涼意的氣息透了進來。
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適應著病房里灰白的光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枕套上那片已經(jīng)干涸、邊緣模糊的深色淚痕,無聲地提醒著他昨夜的狼狽。
然后,他的視線,仿佛被無形的磁力牽引,緩緩地、極其自然地……移向了窗邊。
許紅豆坐在逆光的位置,晨光勾勒出她挺直而略顯單薄的輪廓。她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懷中攤開的日記本上。那本屬于她的、深色封面的日記本。她的側臉線條在微光中顯得柔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沉甸甸的肅穆。
謝之遙的呼吸微微一滯。他看著她,這個昨夜如同冰冷裁決者、此刻卻顯得異常沉靜的女人。他看到她眼底的烏青,看到她抱著日記本時指尖無意識的摩挲。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深重的愧疚、揮之不去的屈辱、對未知未來的恐懼……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極其微弱的……好奇?
她在看什么?她的日記里,會寫些什么?關于南星?關于……他?
就在這時,許紅豆仿佛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她緩緩地抬起了頭。
兩人的目光,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晨光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沒有昨夜那冰冷的審視和無聲的對抗。許紅豆的眼神平靜而深邃,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映照出謝之遙蒼白虛弱的模樣和他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迷茫與痛苦。那目光里,似乎沒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卻多了一種更加沉重、更加難以解讀的……了悟?
謝之遙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想躲閃,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移開目光的力氣都如此微弱。他只能僵硬地承受著這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注視,喉嚨里發(fā)出細微的、緊張的嘶鳴音。
許紅豆沒有移開視線。她看著他,看了很久。久到謝之遙幾乎以為時間再次凝固。然后,她做了一個讓謝之遙和一直緊張旁觀的寧雨時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莊重的儀式感,合上了自己膝頭的日記本。接著,她站起身,動作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抱著那本日記,一步一步,走到了病床邊。
謝之遙的身體瞬間繃緊,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她又想做什么?宣讀新的規(guī)則?還是繼續(xù)那冰冷的審判?
許紅豆在他床邊停下。她沒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了自己懷中那本深色封面的日記本上。她的指尖,極其珍重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如果那能稱之為溫柔的話),撫過日記本的封面。
然后,在謝之遙和寧雨時屏息凝神的注視下,許紅豆極其小心地、動作輕柔地翻開日記本。她的手指精準地翻到了夾著那張染血藥方的那一頁。
染血的、泛黃的紙片,安靜地躺在許紅豆娟秀字跡的空白處,像一個突兀又沉重的注腳。邊緣那暗褐色的血跡,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目。
許紅豆的目光,在那張藥方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復雜,有沉痛,有追憶,更有一種沉淀下來的決心。
接著,她做了一件讓謝之遙瞳孔驟然收縮的事情!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染血的藥方,從她自己的日記本里抽了出來。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然后,她微微俯身,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靜地落在了謝之遙的臉上。她的眼神里沒有命令,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包容的平靜。她將那張染血的藥方,輕輕地、平穩(wěn)地,放在了謝之遙那只沒有打針、此刻正無意識蜷縮在身側的左手旁邊。
冰冷的紙張,帶著許紅豆指尖的溫度,輕輕觸碰到了謝之遙冰涼的手背。
謝之遙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電流擊中!他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藥方!南星的字跡!染著他昨夜血跡的字跡!它被放在了他的手邊!如此之近!觸手可及!
巨大的沖擊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昨夜許紅豆冰冷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你的命,歸我管!”、“替南星收回她應得的東西!”……而現(xiàn)在,她卻把這張象征著一切沉重因果的藥方,放回了他的身邊?這是什么意思?是另一種形式的懲罰?還是……某種他不敢去想的……歸還?
許紅豆沒有解釋。她做完這一切,便直起身,重新抱緊了自己的日記本。她的目光再次變得平靜而深遠,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舉動從未發(fā)生。她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謝之遙震驚到失語(字面意義)的表情,然后,用那種毫無波瀾、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的平靜語調,清晰地說道:
“你的藥方?!?/p>
“南星的藥方。”
“收好?!?/p>
三個短句,如同三顆投入深水的石子,在謝之遙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死死地盯著手邊那張染血的紙片,指尖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他想問,想嘶吼,想抓住她的手質問!但喉嚨依舊如同被鎖死,只能發(fā)出急促的“嗬嗬”聲,眼中充滿了震驚、迷茫和一種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不敢置信的渴望!
寧雨時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滾圓,心臟狂跳!她看懂了!許紅豆不是在放棄“管理”,她是在用一種更沉重、更直接的方式,將那份責任和因果,重新交還給了謝之遙!她逼他面對!逼他親手觸碰這份連接著南星、連接著生死、也連接著他自己命運的沉重信物!
許紅豆沒有再看他。她抱著自己的日記本,轉身走回窗邊的椅子,重新坐下,脊背挺直,目光投向窗外那越來越明亮的天色。仿佛剛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只是她守護職責中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環(huán)節(jié)。
病房里,只剩下謝之遙粗重混亂的喘息和手邊那張染血的、在晨光中仿佛燃燒著暗紅色火焰的藥方。
冰層,在這一刻,被這無聲的“歸還”,徹底擊穿!守護者與被守護者之間那道無形的、由冰冷規(guī)則構筑的壁壘,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赤裸、更加沉重、也更加緊密的連接——通過那張染血的藥方,通過南星逝去的靈魂,通過許紅豆無聲卻雷霆萬鈞的意志。
謝之遙顫抖的指尖,終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沉重,觸碰到了那張藥方粗糙的邊緣。冰涼的觸感,混合著紙張的紋理和那早已干涸的血跡的粗糲感,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他的全身!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大顆的淚水,再次無法抑制地、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洶涌滑落,迅速浸濕了鬢角。
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崩潰。
而是被巨大的、猝不及防的沖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痛楚與某種奇異力量的洪流,徹底淹沒。
晨光,終于徹底驅散了窗外的黑暗,金紅色的光芒潑灑進來,照亮了病房一角,也照亮了病床上那個無聲落淚、指尖緊攥著染血藥方的男人,和窗邊那個懷抱日記本、沐浴在晨光中、如同剪影般沉靜而堅定的守護者。
無聲的戰(zhàn)爭遠未結束,但戰(zhàn)場,已經(jīng)轉移到了更深的靈魂層面。救贖的道路,在染血的藥方被觸碰的瞬間,顯露出了它殘酷而真實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