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安的謝宴定在七月初七。宋墨收到帖子時,正在核對漕運案的最終卷宗,看到帖子上“寒舍備了薄宴,特邀宋大人賞光”的字樣,指尖在“薄宴”二字上停頓片刻,忽然想起沈微婉說過,她父親最擅長做松鼠鱖魚。
“爺,初七是乞巧節(jié)呢?!备0策M來添茶,瞥見帖子上的日期,眼里閃過一絲促狹,“沈府選這個日子,倒是巧得很?!?/p>
宋墨抬眼時,恰好看見窗外飛過兩只燕子,翅膀相觸著掠過墻頭。他收回目光,將帖子折好放進袖中:“備份賀禮,不必太貴重,實用些就好?!?/p>
福安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時忍不住多嘴:“沈姑娘上次落在書房的那支湘妃竹筆,要不要一并帶去?”
宋墨指尖微頓,隨即頷首:“嗯,裝在錦盒里?!?/p>
初七傍晚,宋墨提著禮盒走進沈府時,院里正飄著桂花香。沈從安穿著件月白色常服,站在廊下相迎,比起在江南初見時清瘦了些,眼神卻依舊清亮。
“宋大人,可把你盼來了!”沈從安握著他的手,力道帶著感激,“快里面請,微婉剛把鱖魚下鍋。”
正廳里擺著張圓桌,上面已經(jīng)放了幾碟涼菜,醬鴨舌、醉蝦,都是地道的江南風(fēng)味。宋墨剛坐下,就聽見廚房傳來輕快的笑聲,接著是沈微婉的聲音:“爹,魚好了!”
她端著個青瓷盤出來,盤子里的松鼠鱖魚炸得金黃,澆著琥珀色的糖醋汁,魚身綻開如花瓣,還冒著熱氣。沈微婉穿著件藕荷色衣裙,鬢邊簪著朵新鮮的桂花,鼻尖沾了點面粉,像是剛從灶邊忙完。
“宋大人嘗嘗?”她將魚端上桌,眼里帶著期待,“家父說,這道菜最考火候,炸早了肉生,炸晚了肉柴?!?/p>
沈從安笑著給宋墨夾了塊魚腹:“微婉這孩子,自小就愛蹲在廚房看我做菜,說做菜和算賬一樣,都得拿捏好分寸?!?/p>
宋墨嘗了一口,魚肉外酥里嫩,糖醋汁酸甜適中,果然入味。他看向沈微婉,見她正偷偷觀察自己的神色,嘴角還沾著點醬汁,像只偷嘗了蜜的小獸。
“味道極好?!彼文畔驴曜?,語氣里帶著真誠,“比江南酒樓里的還地道。”
沈微婉聞言,眼睛亮了亮,慌忙低下頭去擦嘴角,耳尖卻紅了。沈從安看在眼里,端起酒杯:“宋大人,這杯我敬你。若非大人明察秋毫,我沈從安怕是要冤死在江南了?!?/p>
宋墨與他碰了杯,目光落在桌上的醉蝦上:“沈大人清廉一生,學(xué)生只是做了分內(nèi)之事。倒是這案子牽扯出的漕運漏洞,還需大人回京后,與戶部一同商議修補之法?!?/p>
沈從安頷首:“此事我已草擬了章程,明日便遞上去。說起來,這里面還有微婉的功勞——她整理的賬冊,把近十年的漕運損耗都做了對比,一目了然?!?/p>
宋墨看向沈微婉,見她正低頭給碟子里的蝦剝殼,指尖靈活地挑出蝦線,動作竟比賬房先生撥算盤還利落。她剝好一只遞到父親碗里,又拿起一只,猶豫了下,輕輕放在了宋墨的碟中。
“大人嘗嘗這個,醉得剛好,不腥。”她的聲音很輕,像怕被人聽見。
宋墨夾起那只蝦,醋香混著酒香在舌尖散開。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書房,她低頭演算時,鬢邊的碧玉簪也是這樣,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宴席過半,沈從安忽然被老管家叫去前廳,說是有同僚來拜訪。廳里只剩下宋墨與沈微婉,燭火在兩人之間跳動,映得桌布上的纏枝紋都暖了幾分。
“前幾日在大人書房看到的算經(jīng),我回去后又算了幾遍?!鄙蛭⑼翊蚱瞥聊?,指尖劃過桌面的紋路,“那道‘開方作法本源圖’,我終于弄明白了?!?/p>
“哦?”宋墨挑眉,“那姑娘可知,這圖與如今戶部用的‘四柱清冊’算法,有相通之處?”
沈微婉眼睛一亮:“大人是說……‘舊管+新收=開除+實在’的平衡公式?”
“正是?!彼文∵^桌上的紙筆,在空碟邊畫了個簡單的四柱圖,“你看,這圖的每行數(shù)字相加,恰如四柱的平衡之理,少了哪一環(huán)都不行?!?/p>
沈微婉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手。桂花香混著她發(fā)間的脂粉氣飄過來,宋墨的筆尖忽然頓了頓,墨滴落在紙上,暈開一小團黑影。
“大人怎么了?”她抬頭時,鼻尖差點撞上他的下巴,慌忙往后縮,臉頰瞬間紅透。
宋墨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她發(fā)間的香氣:“沒什么?!彼麑⒛侵驽窆P從禮盒里取出來,“姑娘上次落在我書房的筆,忘了帶走?!?/p>
沈微婉接過錦盒,打開時看見筆桿上的算珠紋路,忽然想起那日在書房,自己算得太急,竟把筆落下了。她抬頭想說謝謝,卻見宋墨正看著自己,目光比燭火還要暖。
“多謝大人?!彼拖骂^,聲音細若蚊蚋。
沈從安回來時,見兩人對著紙筆出神,笑問:“在說什么悄悄話?”
“在討教算法呢?!彼文珜⒐P推回沈微婉面前,語氣自然,“沈姑娘在算學(xué)上的天賦,連我都自愧不如。”
沈微婉被夸得不好意思,起身道:“我去看看甜點好了沒?!?/p>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沈從安忽然對宋墨道:“小女不才,卻也讀了些書,算得清賬目。只是性子太倔,像她母親……”他嘆了口氣,“宋大人若是不嫌棄,改日可否……多來府里坐坐?”
宋墨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目光落在廚房門口搖曳的燭影上:“學(xué)生樂意之至。”
宴席散時,月色已爬上墻頭。宋墨告辭時,沈微婉提著盞燈籠送他到門口。燈籠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晃出暖黃的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大人慢走?!彼驹陂T燈下,燈籠的光映得她眼里像落了碎星。
“沈姑娘留步?!彼文鋈煌O?,從袖中取出張紙條,“這是我根據(jù)賈憲算經(jīng)整理的‘增乘開方法’詳解,或許對姑娘有用?!?/p>
沈微婉接過紙條,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被燙了似的縮了縮。她捏著紙條,忽然想起今日是乞巧節(jié),街上的姑娘們都在穿針引線,祈求姻緣。
“大人也懂女紅?”她看著紙條上的字跡,忽然問道。
宋墨一愣:“不懂?!?/p>
“那這紙條的邊角,怎么折得這么齊整?”她舉著燈籠湊近看,紙條的邊緣被折成了規(guī)整的四方形,像被尺子量過一般。
宋墨看著自己昨夜折了三次才弄好的邊角,耳根微微發(fā)燙:“順手折的?!?/p>
沈微婉忽然笑了,像檐角滴落的月光:“大人說謊的樣子,比算錯數(shù)還明顯?!?/p>
燈籠的光在她笑眼彎彎里晃了晃,宋墨忽然覺得,這個乞巧節(jié)的月色,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清亮。他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回頭時見沈微婉還站在門口,手里的燈籠像顆跳動的星子。
“改日我再去書房請教!”她的聲音順著夜風(fēng)飄過來,帶著桂花的甜香。
宋墨揮了揮手,馬車駛遠時,他從袖中取出張紙條——上面是他昨夜練了許久的字,寫著“愿與姑娘共研算經(jīng)”,卻終究沒好意思送出去。
車窗外的月色漫進來,落在那張未送出的紙條上。宋墨忽然想起沈微婉低頭剝蝦的樣子,想起她鼻尖的面粉,想起她遞筆時紅透的耳尖。他忽然覺得,那些枯燥的律法卷宗和算經(jīng),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姑娘,竟也變得生動起來。
而那個裝著湘妃竹筆的錦盒,此刻正躺在沈微婉的手里。她站在門燈下,摸著筆桿上的算珠紋路,忽然想起宋墨剛才遞筆時,眼里的光比燈籠還要亮。
廚房里的甜湯還溫著,是她特意做的赤豆蓮子羹,據(jù)說乞巧節(jié)吃了,能遇到心意相通的人。沈微婉提著燈籠往回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月光,心里忽然盼著明日快點來——好拿著那張“增乘開方法”詳解,再去宋府的書房,聽他講那些藏在數(shù)字里的,溫柔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