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東院正堂的回廊幽深曲折,青石板地面光可鑒人,兩側(cè)朱漆廊柱沉默矗立,投下冷硬的陰影。秦沅跟在引路的小吏身后,腳步放得極輕,布鞋踩在石板上幾乎無聲。懷中的青玉拓印和那份措辭謹(jǐn)慎的條陳,此刻仿佛烙鐵般滾燙,緊貼著她的肌膚。
張簡傳達命令時的古板面孔、那意味深長的警告、同僚們搬動故紙堆時揚起的漫天塵?!磺卸荚谒X中快速閃過。袁善見這道“通行令”來得太巧,巧得讓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召見,是意料之中,更是風(fēng)暴來臨的前兆。
引路的小吏在一扇厚重的黑漆木門前停下,門上陰刻著繁復(fù)的獬豸獸紋,象征著御史的監(jiān)察之權(quán)。小吏躬身低語:“秦書吏,大人已在里面等候?!?隨即無聲退下。
秦沅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整了整并無線褶的布衣前襟,推門而入。
堂內(nèi)光線并不明亮,幾縷天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幾道清冷的光柱??諝庵袕浡了闱謇涞臍庀ⅲ旌现f紙墨特有的、略帶陳腐的芬芳。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端坐著御史臺的實際掌控者——袁善見。
他沒有穿正式的官服,只著一身深青色的常服,更襯得身形清癯。他正低頭批閱著一份文書,筆走龍蛇,姿態(tài)閑雅,仿佛只是尋常處理公務(wù)。晨光勾勒出他清俊的側(cè)臉輪廓,下頜線條清晰而冷硬,那是一種不帶煙火氣的俊美,卻也透著拒人千里的疏離。
秦沅垂首,在書案前五步處站定,恭敬行禮:“卑職秦沅,參見袁御史。”
“嗯?!?袁善見并未抬頭,只從喉間發(fā)出一聲極淡的回應(yīng),筆尖在竹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時間在沉靜的空氣中流淌,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細(xì)微聲響和秦沅自己竭力壓制的呼吸聲。這無聲的等待,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質(zhì)問都更具壓迫感。袁善見在用這種方式宣告他的權(quán)威,也在無聲地審視著她。
秦沅低垂著眼簾,目光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布鞋鞋尖上,身體保持著行禮的姿態(tài),紋絲不動。額角那道傷痕在陰影下微微發(fā)燙,提醒著她昨夜命懸一線的驚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書案后那道目光的審視,冰冷、銳利,如同手術(shù)刀,試圖剖開她平靜表象下的所有秘密。
終于,筆尖停頓。
袁善見放下筆,緩緩抬起眼。他的目光越過書案,落在秦沅身上。那眼神平靜無波,深如寒潭,沒有任何情緒泄露,卻又仿佛洞悉一切。
“抬起頭來。”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玉石相擊般的清冷質(zhì)感,在空曠的正堂里異常清晰。
秦沅依言抬頭,視線與他相觸的瞬間,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起。那雙眼睛,太深了,里面像是封凍著萬載不化的玄冰,所有情緒都被凍結(jié)在最底層,只余下純粹的、不帶任何溫度的審視。她的心臟驟然收緊,幾乎忘了呼吸。
袁善見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尤其在她額角那道淡粉色的傷痕上凝注了一瞬。那目光沒有任何探詢或關(guān)心的意味,更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瑕疵,冰冷得令人心頭發(fā)憷。
“張簡說,你一大清早就在西廂故紙堆里‘刨食’?” 他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還弄得烏煙瘴氣?”
來了!秦沅心頭警鈴大作。她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聲音盡量平穩(wěn):“回大人,卑職奉大人之命整理洛州卷宗,因思慮清河案卷宗中或有未明之處,尤其涉及昌平郡倉曹參軍趙懷安‘病卒’一節(jié),恐有疑點。想到西廂存有歷年洛州雜卷,或可尋得蛛絲馬跡印證,故斗膽翻閱。驚擾之處,卑職知罪?!?/p>
她將翻找故紙堆的行為,直接歸因于“奉令”整理卷宗時對趙懷安疑點的追查,把個人目的巧妙地包裹在公務(wù)外殼之下。
“哦?疑點?” 袁善見眉梢?guī)撞豢刹斓匚⑽⒁粍?,身體微微后靠,倚在紫檀木椅寬大的靠背上,雙手隨意地交疊放在膝上,姿態(tài)更顯疏懶,壓迫感卻絲毫未減?!罢f說看,趙懷安一個病卒的倉曹參軍,能有什么疑點,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甚至……負(fù)傷?”
他最后兩個字說得極輕,尾音微微拖長,目光再次掃過秦沅的額角。那“負(fù)傷”二字,如同冰錐,精準(zhǔn)地刺向昨夜最危險的節(jié)點!
秦沅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知道!他果然知道昨夜的事!至少,他知曉她受了傷!這絕非巧合!“鬼手”與他……究竟是何關(guān)系?是受他指使?還是他洞若觀火,冷眼旁觀?
無數(shù)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秦沅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此刻絕不能露怯!她迎上袁善見深不見底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慚愧:“回大人,昨夜卑職在值房核對卷宗至深夜,精神恍惚,不慎撞到書架角上,留下這無用傷痕,實乃卑職粗疏,讓大人見笑了?!?她輕描淡寫地將傷痕歸咎于“意外”,仿佛昨夜那支奪命毒針從未存在過。
“至于趙懷安,” 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凝重,“卑職查閱清河案卷宗,發(fā)現(xiàn)此案在郡內(nèi)調(diào)解未果、即將上報州府前,昌平郡倉曹曾短暫經(jīng)手過一批與萬盛隆商號有關(guān)的往來錢糧調(diào)度記錄。趙懷安身為倉曹參軍,正是具體經(jīng)辦人之一。然而,就在案件上報州府、張岱郡守升遷離任前夕,趙懷安卻突然‘病卒’,其經(jīng)手的關(guān)鍵記錄亦語焉不詳,最終不了了之。時間點過于巧合,經(jīng)辦人意外身故,記錄缺失,此中疑竇,卑職以為不可不察?!?/p>
她刻意隱去了昌平驛流水賬和黑漆木匣的核心證據(jù),只拋出“萬盛隆”、“錢糧調(diào)度”、“經(jīng)辦人身故”這幾個關(guān)鍵點,將疑點聚焦在趙懷安身上。這是她條陳的核心,也是她前往昌平郡的官方理由。
袁善見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秦沅說的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直到她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所以,你認(rèn)為趙懷安之死有蹊蹺?可能與清河案有關(guān)?”
“卑職不敢妄下定論,” 秦沅謹(jǐn)慎回答,“只是職責(zé)所在,既整理卷宗,便力求完備。此等疑點若不核實,恐卷宗有缺,難以服眾。若能查清趙懷安病卒真相,或可厘清清河案中某些不明關(guān)節(jié)?!?/p>
她微微一頓,從懷中取出那份早已準(zhǔn)備好的條陳,雙手恭敬地呈上:“此為卑職所擬條陳,詳述疑點及卑職擬親赴昌平郡核查之請,懇請大人明鑒?!?/p>
那份薄薄的竹紙,此刻承載著她所有的希望與孤注一擲的勇氣。
袁善見并未立刻去接。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極有韻律的“篤、篤”聲,在寂靜的堂內(nèi)異常清晰。那聲音如同敲在秦沅緊繃的心弦上。
他的目光越過秦沅,似乎落在她身后虛空中的某一點,深潭般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漣漪,像是冰層下暗流涌動的一瞬。
“昌平郡……” 他低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咀嚼其中的意味。片刻,那敲擊聲停了。他伸出手,指尖蒼白,骨節(jié)分明,輕輕拈起了那份條陳。
他沒有看,只是隨意地將它放在書案一角,壓在一份攤開的輿圖之上。
“洛州的水,很深。” 袁善見終于再次看向秦沅,目光平靜無波,說出的話卻讓秦沅如墜冰窟,“張岱已調(diào)任京畿,萬盛隆根深葉茂。一個死了的小小倉曹參軍,能翻起多大浪花?秦書吏,你是個聰明人,刨食也要看清地方,莫要……引火燒身。”
這看似勸誡的話語,每一個字都透著冰冷的警告。他在告訴她,他知道她在查什么,也知道對手是誰,更在暗示她——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秦沅的心沉到了谷底。袁善見的態(tài)度比她預(yù)想的更模糊,也更危險。他沒有立刻駁回她的請求,但也沒有絲毫支持的表示。他只是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點破了她的處境,仿佛在欣賞一只困獸徒勞的掙扎。
“卑職……” 秦沅喉嚨發(fā)緊,正欲再陳詞。
“條陳,我留下了?!?袁善見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核查趙懷安之事……容后再議。眼下,你只管做好張簡交代的差事,十日之內(nèi),將洛州相關(guān)卷宗,條分縷析,理出個子丑寅卯來?!?/p>
他揮了揮手,姿態(tài)隨意,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下去吧。專心做事,少生枝節(jié)。”
“是,卑職告退?!?秦沅將所有的不甘和驚疑死死壓住,躬身行禮,緩緩?fù)顺稣谩?/p>
厚重的木門在她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堂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廊下的風(fēng)帶著初春的涼意吹來,卻吹不散秦沅滿身的冷汗和心頭的寒意。
袁善見留下了條陳,卻將“容后再議”四個字像冰錐一樣釘進了她的計劃。他洞悉她的意圖,甚至點明了“昌平郡”、“張岱”、“萬盛隆”這些關(guān)鍵詞!他是在警告她知難而退?還是在……試探她的決心?
“專心做事,少生枝節(jié)……” 秦沅咀嚼著這句看似尋常的告誡,唇邊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他讓她整理卷宗,她自然會“專心”去做。只是這卷宗里翻騰的塵埃,注定要迷了某些人的眼!
她握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昌平郡,她非去不可!既然官路暫時不通,那就另辟蹊徑!那個名冊上被炭筆劃了“×”的驛卒丁三,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正午的陽光透過回廊的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秦沅站在光影交錯處,臉色蒼白,眼神卻如淬火的寒鐵,燃燒著孤注一擲的冰冷火焰。袁善見這潭深不可測的冰湖,非但沒有澆熄她的火,反而激起了她更深的斗志。泥沼深處,暗流洶涌,而她這只刨食的困獸,已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