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后的第一場春汛來得比往年更早。
桃花水沿著慶川河暴漲,一夜之間漫過堤岸,把城北義倉外的粥棚沖得七零八落。
林婉清踩著沒過腳踝的濁水,把最后一袋青蒿干粉扛上高臺。雨水順著她的斗笠往下淌,沖淡了衣袖上斑駁的藥漬。
“林大夫!上游漂下人了!”
巡堤的壯丁嘶吼著指向河心。渾濁浪頭里,一截杉木房梁翻滾,上頭扒著個面色慘白的婦人,懷里死死摟著個三四歲的娃娃,娃娃的哭聲被風(fēng)雨撕得七零八落。
林婉清把麻繩往腰間一扎,縱身躍入水中。
春汛刺骨,暗流如刀,她游到房梁旁時,婦人已凍得唇色烏青。
“松手,把孩子給我!”
婦人卻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甲摳進(jìn)樹皮。
林婉清咬牙,一把扯斷自己束發(fā)的青綢帶,三繞兩繞把孩子縛在背上,再拽住麻繩另一端,沖岸上吼:“拉——!”
婦人得救了,卻在抬上堤岸的剎那昏死過去。
孩子伏在林婉清懷里,小手揪著她濕漉漉的衣襟,咳得像只破風(fēng)箱——
掌心一抹猩紅,赫然是血。
臨時病坊里燈火通明。
孩子被安置在最里側(cè)的小床,聽診器里傳來細(xì)碎濕啰音,像雪夜踩裂枯枝。
林婉清剪開孩子濕透的夾衣,露出肋骨嶙峋的胸口,皮膚下隱約可見黃豆大的結(jié)節(jié)。
耐藥結(jié)核,合并急性肺炎。
更棘手的是——孩子血型罕見,一旦咯血不止,連輸血都無處尋。
“大夫,救救他……”
婦人跪在泥水里,額頭磕得青紫,“他爹去年就是咳血走的,家里只剩這根獨苗……”
林婉清沒應(yīng)聲,只攥緊了手中的銀針。
她腦海里飛快掠過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課本里關(guān)于“兒童耐藥結(jié)核合并大咯血”的急救方案——
沒有纖支鏡,沒有止血鉗,沒有血庫。
唯一能賭的,是青綠之盟最新研制的“紫云膏”(紫背天葵+云膽+煅牡蠣)外敷止血,輔以“小劑量鏈霉素霧化”控制感染。
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
春汛帶來不止洪水,還有疫病——
下游三個村子報來相同癥狀:高熱、咳血、皮下結(jié)節(jié)。
短短兩日,病例增至二十七例,其中半數(shù)為十歲以下孩童。
青綠之盟的公庫藥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見底。
議事堂里,燭火噼啪。
趙掌柜攥著賬冊,山羊胡抖得厲害:“再這樣下去,回春堂也要被拖垮了?!?/p>
染坊少東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我出靛藍(lán)坊三個月利錢,換藥材!”
老婦人把那雙染血的千層底鞋拍在桌上:“我出棺材本!”
一片嘈雜中,林婉清提筆,在賬冊最末頁寫下一行字:
“以工代賑,采藥自救。”
她抬頭,目光掃過眾人:
“明日卯時,凡能走動的病人,隨我去后山采青蒿、挖白及、摘紫背天葵。
孩子留在病坊,由痊愈者看護(hù)。
我們救不了所有人,但能救一個是一個?!?/p>
后山雨霧未散,泥濘的山道上卻蜿蜒出一支奇特的隊伍——
拄拐的老兵背著竹簍,斷指的染匠用牙咬住麻繩,連那個曾咳血的小男孩也拖著小鋤頭,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結(jié)痂的小腿。
他們像一群被春天逼出洞穴的獸,帶著傷,帶著痛,卻帶著不肯熄的火。
林婉清走在最前,腰間還系著那根半截青綢帶,風(fēng)一吹,像一截不肯倒的旗。
她彎腰掐下一株青蒿嫩芽,指尖染綠,聲音被山風(fēng)撕得七零八落,卻字字清晰:
“看,這就是我們的刀?!?/p>
第七日傍晚,雨停了。
最后一鍋紫云膏熬成,濃稠的紫褐色藥汁在小銅鍋里咕嘟咕嘟冒泡。
孩子咯血止住了,第一次主動要粥喝。
婦人捧著粥碗,哭得像個孩子:“他剛才喊我娘了……”
林婉清靠在門框上,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卻聽見遠(yuǎn)處傳來悠長的號子——
“青——綠——旗——喲——”
她抬頭,看見山道上,采藥人排著隊歸來,竹簍里青蒿堆成小山。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要一直長到明年春天。
當(dāng)夜,林婉清在醫(yī)案末尾寫下新的篇章:
《春汛疫案錄·總論》
——“天災(zāi)不可抗,人心尤可追。
洪水帶走了房梁,卻帶不走青蒿的根;
疫病奪走了呼吸,卻奪不走呼吸里的希望。
慶川之春,始于青綠,終于人心。”
她擱筆,推開窗。
雨后初晴,一彎新月掛在山脊,像一柄薄刃,劈開了夜。
遠(yuǎn)處,青綠之盟的新旗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旗上的青蒿銀線,在月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
林婉清伸手,接住一滴檐角墜落的雨水。
水珠在她掌心打了個轉(zhuǎn),倒映出整個春天的輪廓——
那是青蒿的綠,是孩童的笑,是婦人納到一半的千層底,
更是一個時代在泥濘里倔強(qiáng)生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