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氣片、搓澡巾與永動機茶壺
寒冬臘月,北風(fēng)跟刀子似的在窗外呼呼地刮,卷起地上最后一點枯葉殘雪,空氣里都凝著冰碴子。冀家的客廳,此刻卻溫暖得如同陽春三月。那面靠墻的暖氣片,正孜孜不倦地散發(fā)著令人骨頭縫都發(fā)酥的熱量,成了整個屋子里最搶手的寶地。
蘇,江蘇的化身,此刻就牢牢地“焊”在那片暖意盎然的金屬上。他整個人縮成一團,裹在厚厚的羽絨服里,像只怕冷的鵪鶉,臉頰貼著暖氣管,舒服得眼睛都瞇縫起來,嘴里還發(fā)出滿足的、細微的哼哼聲,活脫脫一個人形掛件。冀,這屋子的主人,河北的漢子,穿著件單薄的毛衣,正吭哧吭哧地揉著一大塊面團,案板被他有力的臂膀砸得咚咚作響。他偶爾瞥一眼賴在暖氣片上的蘇,憨厚的臉上滿是無奈又好笑的神情:“我說蘇哥,您老人家倒是給我留點地方?。颗瘹馄伎斐赡闼饺藢W?。”
“唔……”蘇連眼睛都懶得睜開,聲音含混地從羽絨服領(lǐng)子里飄出來,帶著濃重的、被暖氣熏出來的慵懶鼻音,“冀哥……冷啊……骨頭縫都結(jié)冰了……讓我再暖一會兒,就一會兒……”他邊說邊又往暖氣片上貼緊了幾分,仿佛要鉆進那金屬的紋路里去。
浙,浙江的代表,穿著剪裁精良的薄呢大衣,坐在離暖氣稍遠一點的沙發(fā)上,正優(yōu)雅地小口啜著一杯熱茶。他放下茶杯,扶了扶鼻梁上那副顯得格外斯文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蘇那副沒骨頭的樣子,嘴角勾起一絲揶揄的弧度:“蘇啊,你這‘暖氣片掛件’的稱號,怕是摘不掉了。這都第幾天了?要不讓冀哥給你焊個支架,直接焊上面得了?!?/p>
蘇連反駁的力氣都懶得使,只是哼哼唧唧地又扭動了一下身體,表示抗議。
門“哐當(dāng)”一聲被推開,一股更濃郁的寒氣裹挾著一個高大壯實的身影闖了進來。魯,山東的化身,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棉襖,袖子高高挽到小臂,露出結(jié)實黝黑的肌肉。他手里穩(wěn)穩(wěn)端著一個巨大的白瓷盆,盆口熱氣騰騰,白霧繚繞,一股霸道而純粹的肉香瞬間強勢地擠滿了整個溫暖的客廳,連暖氣片的熱度都似乎被這股香氣壓下去幾分。
“來來來!出鍋嘍!”魯?shù)穆曇艉榱?,帶著山東漢子特有的爽朗和熱情,像平地一聲雷,“純?nèi)怵W兒餃子!俺魯家秘方,實打?qū)嵉暮笸热?,蔥姜提味,香油封口!保證沒放糖!”他特意加重了“沒放糖”三個字,目光炯炯地掃過沙發(fā)上坐著的浙和暖氣片上的蘇,眼神里帶著一種“看吧,俺懂你們南方人”的得意。
那盆餃子被他“咚”地一聲擱在客廳中央的木頭茶幾上,湯汁都微微晃蕩了一下,濃郁的香氣更加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冀立刻停了揉面的動作,搓著手湊過去:“嚯!魯哥這手藝,絕了!看著就瓷實!”他順手抄起旁邊碗柜里的一疊粗瓷大碗,麻利地分發(fā)起來。
浙也被這霸道的香氣勾起了食欲,放下茶杯,好奇地探頭看了看那盆飽滿圓潤、白胖誘人的餃子。他拿起冀遞過來的碗筷,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個,吹了吹熱氣,試探性地咬了一口。滾燙的肉汁瞬間在舌尖爆開,純粹的咸鮮混合著蔥姜的辛香和油脂的豐腴,沖擊力十足。浙的眼睛亮了亮,斯文地咀嚼著,忍不住點頭:“嗯!魯哥,這餡兒調(diào)得真地道!咸香濃郁,口感扎實……”他由衷地贊美著北方餃子的豪邁風(fēng)味。
**“哎!咸滴甜滴有啥子好爭嘛!”一個帶著濃重川渝腔調(diào)、中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從廚房門口插了進來。只見渝(代表川渝地區(qū))斜倚在門框上,手里還晃悠著一小瓶紅得發(fā)亮的辣椒油,一臉“你們太小兒科”的表情,“辣滴(的)才安逸(舒服)噻!整點油辣子進去,巴適得板(舒服得很)!餃子?蘸起(蘸著)吃嘛!”**
蘇也被這香氣勾引,終于舍得從暖氣片上稍微挪開一點,眼巴巴地看著那盆餃子,吸了吸鼻子,剛想伸手去夠碗——聽到渝那句豪邁的“整點油辣子”,他伸出去的手微妙地頓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對“重口味”的敬而遠之。
“砰!”
客廳門猛地被一股大力撞開,一個穿著鮮艷大紅運動服、頭發(fā)還濕漉漉地滴著水的身影,像一團燃燒的火球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進來!是津,天津的化身。他人還沒站穩(wěn),聲音已經(jīng)帶著一股子澡堂子里特有的熱乎氣兒,響徹了整個客廳:
“喲!都在這兒暖和著呢!餃子香啊魯哥!”他眼神放光地掃過餃子盆,隨即揚起了手里那塊濕漉漉、顏色可疑、看起來飽經(jīng)滄桑的深色搓澡巾,動作大開大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熱情,“剛泡完澡,舒坦!怎么樣,哥幾個,誰有功夫?搓一個唄?包熟包透!保證給你搓得渾身通紅,倍兒干凈,跟換了層皮兒似的!來嘛來嘛!”津熱情洋溢,揮舞著搓澡巾,目標(biāo)明確地就朝著離他最近的沙發(fā)——也就是浙坐的地方——撲了過來,那架勢,活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世珍寶。
“啊——!”
“哇呀!”
兩聲短促的驚叫幾乎同時響起。
正小口吃著餃子、沉浸在北方咸鮮風(fēng)味里的浙,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他像被開水燙到一樣,猛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手里那半個咬了一口的餃子“啪嗒”掉在地上,也顧不上了。他驚恐地瞪著津手里那塊揮舞的、濕噠噠的搓澡巾,身體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鏡都滑到了鼻尖,嘴巴微張,卻發(fā)不出第二個完整的音節(jié)。那表情,活像見了外星生物入侵。
幾乎同一瞬間,暖氣片上的蘇也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怪叫。他原本暖洋洋、懶洋洋的狀態(tài)瞬間被擊得粉碎,整個人像受驚的貓一樣猛地向后一縮,后背“咚”地一聲重重撞在暖氣片上。他手忙腳亂地試圖把自己更緊地縮進羽絨服里,仿佛那搓澡巾是什么洪水猛獸,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一絲被冒犯的羞憤。
客廳里溫暖祥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餃子的熱氣還在裊裊上升,肉香依舊彌漫,但空氣仿佛被凍住了。冀端著空碗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微張,一臉懵圈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混亂。魯也愣住了,舉著漏勺,餃子湯滴滴答答落回盆里,他看看驚慌失措的浙和蘇,又看看熱情不減、一臉“你們干嘛這么大反應(yīng)”的津,濃眉擰成了疙瘩。渝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眨了眨眼。
就在這南北文化劇烈碰撞、場面僵持不下、空氣尷尬得幾乎要裂開的當(dāng)口,一個慢悠悠、帶著點南方特有腔調(diào)的聲音,像一縷清風(fēng),從廚房門口飄了過來:
“哎,廚房那邊……”說話的是粵,廣東的化身。他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手里還拿著個啃了一半的蘋果,斜倚在廚房門框上,神情是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平靜無波,仿佛客廳里上演的這場“搓澡巾引發(fā)的血案”還不如他手里的蘋果有吸引力。他用蘋果核隨意地朝廚房幽暗的角落一指,“有只蟑螂啷(螂)啷大只(這么大只)噶(的),好得人驚(好嚇人)?!?/p>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甚至還帶著點廣式特有的慵懶拖腔。
然而,這句話的效果,不啻于在凝固的空氣中丟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什么?!”
“蟑螂?!”
“在哪兒?!”
方才還在為搓澡巾驚恐石化、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浙和蘇,瞬間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臉色“唰”地一下由慘白變成了煞白,驚懼程度遠超面對搓澡巾時十倍!浙下意識地就往遠離廚房的方向猛地一跳,動作敏捷得不像話,差點撞翻冀手里的碗。蘇更是尖叫一聲,徹底從暖氣片上彈了起來,像只受驚的兔子,三兩步就躥到了離廚房最遠的墻角,恨不得把自己嵌進墻里去,渾身篩糠似的抖。
而與此同時,剛才還處于懵圈狀態(tài)的北方三省,瞬間被點燃了!
“我滴個娘哎!”魯?shù)姆磻?yīng)最快。他發(fā)出一聲堪比炸雷的怒吼,濃眉倒豎,眼中迸發(fā)出如臨大敵的兇光。那柄撈餃子的大漏勺被他“哐當(dāng)”一聲扔回盆里,湯水四濺。他看都沒看,左腳猛地一甩,腳上那只厚實的棉拖鞋如同精準(zhǔn)制導(dǎo)的飛彈,“嗖”地脫腳飛出,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直撲粵剛才所指的廚房角落!那氣勢,仿佛拖鞋砸的不是蟑螂,而是什么十惡不赦的歹徒。
“閃開!”冀的吼聲緊隨其后。這位剛才還憨厚揉面的河北漢子,此刻須發(fā)皆張(如果他有胡子的話),眼神銳利如刀。他看都沒看,反手就從旁邊的案板上抄起那根足有小孩手臂粗、沾滿面粉的大搟面杖,沉甸甸的木質(zhì)兇器在他手里挽了個花,一個箭步就沖到了廚房門口,擺出標(biāo)準(zhǔn)的沖鋒陷陣姿勢,搟面杖高高舉起,目標(biāo)直指那片可疑的黑暗!那架勢,活像要沖進敵營斬將奪旗。
最夸張的當(dāng)屬津!這位前一秒還在熱情推銷搓澡服務(wù)的天津爺們兒,此刻臉色大變,那是一種混合了極度厭惡和生理性恐懼的扭曲表情。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高亢的、變了調(diào)的驚呼:“哎喲臥槽!” 幾乎在聽到“蟑螂”二字的瞬間,他條件反射般地、用盡全力將手里那塊濕漉漉、沉甸甸的搓澡巾,像投擲鐵餅一樣,狠狠朝著廚房的方向掄了過去!深色的搓澡巾在空中劃出一道不怎么優(yōu)美的拋物線,帶著水珠,“啪嘰”一聲,不偏不倚,正好糊在了沖在最前面的冀的后背上……
渝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戰(zhàn)備狀態(tài)”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護住了手里的辣椒油瓶子:“誒?啥子情況?好大陣仗哦!” 他看著飛過去的拖鞋、高舉的搟面杖和糊在冀背上的搓澡巾,一臉震驚加茫然。
一時間,客廳里徹底亂了套!拖鞋橫飛,搟面杖高舉,搓澡巾糊背,伴隨著南方省驚恐的尖叫和北方省憤怒的咆哮,渝的川普驚呼也夾雜其中,場面之混亂,堪稱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餃子盆孤零零地冒著熱氣,成了這場南北混戰(zhàn)中唯一的靜物。
“砰!”
一聲不輕不重的關(guān)門聲,像一塊無形的橡皮擦,瞬間抹去了客廳里所有的喧囂。
瓷,中國的化身,穿著一身素凈的青色長衫,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玄關(guān)處。他剛剛推門進來,似乎只是想安靜地回到這個溫暖的避風(fēng)港。此刻,他一只手還搭在冰涼的門把手上,另一只手則緩緩抬起,用力地、深深地揉按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他清俊的臉上沒什么特別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種深深的、仿佛浸透了千年風(fēng)霜的疲憊,以及一絲看透紅塵般的無奈。那雙總是溫和包容的眼眸,此刻掃過客廳這如同被颶風(fēng)掃蕩過的戰(zhàn)場:墻角抖如落葉的蘇,驚魂未定拍著胸口的浙,一臉“多大點事兒”淡定啃蘋果的粵,拿著辣椒油瓶子還有點懵的渝;再看看廚房門口,背上滑稽地掛著濕搓澡巾、還舉著搟面杖一臉茫然的冀,光著一只腳、正單腳跳著想找回自己“武器”拖鞋的魯,還有因為用力過猛扔出搓澡巾而有點岔氣、正扶著腰吸氣的津……
瓷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盆孤零零擺在茶幾中央、依舊頑強散發(fā)著熱氣和肉香的白胖餃子上。
他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來自大地深處。
“你們啊……”瓷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溫潤的質(zhì)感,卻奇異地穿透了殘留的嘈雜,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精準(zhǔn)的詞匯,最終只是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混合了哭笑不得的弧度,輕聲說道:
“——你們這南北差異,真夠開個大型世界博覽會的了?!?/p>
為了平息這場混亂(或者說是轉(zhuǎn)移注意力),瓷默默地走向角落的柜子,取出了一套簡單的茶具——一個樸素的青瓷茶壺和幾個大小不一的杯子。他動作行云流水,燒水、溫壺、投茶(看起來是普通的茉莉花茶)、注水……不一會兒,一股清雅怡人的茶香便裊裊升起,漸漸驅(qū)散了空氣中殘留的餃子香、汗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蟑螂恐慌氣息。
“都坐下,喝口茶,定定神?!贝傻穆曇魷睾蛥s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親自執(zhí)壺,開始為離他最近的幾人斟茶。
第一個被照顧到的,是剛剛經(jīng)歷了“搓澡巾驚嚇”和“蟑螂驚魂”雙重打擊、正需要壓驚的浙。瓷給他面前那個小巧精致的白瓷杯斟了七分滿。
浙感激地看了瓷一眼,正想端起來小啜一口,舒緩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