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號，開學日。

櫻花村到鎮(zhèn)上的初中有十里地，平時村里的孩子要么騎自行車，要么就搭乘村口王大爺那輛吱呀作響的三輪摩托。但容初聿上學這天，是奶奶一早起來，拜托了同村在鎮(zhèn)上開雜貨鋪的張叔，讓他順路捎一程。

張叔的面包車有些年頭了，里面堆滿了要送到鋪子里的貨，留出的空間只夠勉強坐下兩個人。容初聿背著一個看起來就質地很好的黑色雙肩包，安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白T恤牛仔褲，襯得他那張本就出眾的臉在晨光里愈發(fā)清透。

“阿聿，第一次去鎮(zhèn)中，緊張不？”張叔一邊熟練地打著方向盤，一邊笑著問。他嗓門洪亮，帶著鄉(xiāng)土特有的質樸，“我們家那小子也在那兒上初二，回頭讓他多照看著你點?！?/p>

“謝謝張叔，不緊張?！比莩蹴厕D過頭，對著張叔笑了笑，眼睛彎起，露出恰到好處的靦腆，“麻煩您了?！?/p>

“客氣啥！”張叔擺擺手，“你奶奶跟我媽是老姐妹，這點忙算啥。鎮(zhèn)中老師都還行，就是管得嚴，你好好學習，爭取給咱們櫻花村爭口氣?！?/p>

容初聿應了聲“好”，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路兩旁是成片的稻田，剛插下去沒多久的秧苗綠油油的，晨露掛在葉尖，被朝陽照得亮晶晶的。偶爾能看到田埂上扛著鋤頭的農人，或者騎著自行車趕早集的村民，一切都帶著鮮活的煙火氣，和他過去十年習慣的世界截然不同。

面包車晃晃悠悠開了二十多分鐘，終于到了鎮(zhèn)中心。鎮(zhèn)中學的校門不算氣派，鐵柵欄門，門楣上掛著“溪泉鎮(zhèn)初級中學”的牌子，已經有些斑駁。門口擠滿了送孩子的家長和學生，自行車、電動車停了滿滿一整條街，喧鬧聲隔著車窗都能傳進來。

張叔把車停在離校門不遠的地方：“到了，前面就是。放學要是等不到車，就去雜貨鋪找我。”

“嗯，謝謝張叔?！比莩蹴步忾_安全帶，背上包下了車。

剛站穩(wěn)，就被一股人流裹挾著往校門里走。周圍的學生大多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三五成群地打鬧說笑。容初聿的存在，像一滴不慎滴進清水里的墨，雖然刻意收斂了氣息，卻還是難以避免地吸引了不少目光。

倒不是因為他的穿著——他今天特意選了件最普通的白色T恤，是母親讓人在普通商場買的大眾品牌——而是那張過分漂亮的臉，和他身上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靜氣質，在喧鬧的人群里太扎眼。

“那誰啊？新轉來的？”

“不知道，看著不像咱們鎮(zhèn)上的……”

“長得也太好看了吧，跟電視機里的人兒似的?！?/p>

竊竊私語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容初聿像是沒聽見，腳步平穩(wěn)地跟著指示牌找到了初一（三）班的教室。

教室在二樓最東邊，門虛掩著，里面已經坐了不少學生。他推開門的瞬間，教室里的喧鬧聲明顯頓了一下，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

講臺上站著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戴著眼鏡，看起來很和藹，應該就是班主任。她看到容初聿，眼睛亮了一下，笑著招手：“你就是容初聿吧？快來，我是你的班主任，姓劉，教語文的?！?/p>

“劉老師好?！比莩蹴沧呱现v臺，聲音清晰，姿態(tài)落落大方，沒有絲毫新生的局促。

劉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站到自己身邊，然后對全班同學說：“同學們安靜一下，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轉學生，叫容初聿，大家歡迎?！?/p>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夾雜著幾聲低低的議論。

劉老師看向容初聿：“容初聿，跟大家做個自我介紹吧?！?/p>

容初聿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的同學。幾十張帶著好奇、探究甚至些許挑剔的臉，在他眼里和曾經在私人會所里見過的那些商界大佬的臉，似乎沒什么本質區(qū)別——都是需要他快速歸類、并保持距離的存在。

“大家好，我叫容初聿，容易的‘容’，初心的‘初’，‘聿’是聿懷的聿?！彼穆曇舨桓卟坏停總€字都清晰地傳到教室各個角落，“我剛從北雍市搬來，以后會在溪泉鎮(zhèn)中學讀書，住櫻花村，希望接下來三年能和大家好好相處。”

簡單明了，沒有多余的話，但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讓不少原本還在小聲嘀咕的同學都安靜了下來。

北雍市？那可是首都??！聽大人說，那地方的人個個都厲害得很。

住在櫻花村？難怪沒見過。

“北雍市來的？那學習肯定很好吧？”坐在前排的一個女生小聲跟同桌說。

“你看他說話的樣子，好淡定啊，一點都不怯場?！?/p>

劉老師等大家議論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好了，容初聿同學看著就很穩(wěn)重，大家要多向他學習。后排還有個空位，你就先坐那里吧?！?/p>

容初聿道了聲謝，背著包走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同桌是個高高壯壯的男生，看到他坐下，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我叫趙磊，以后就是同桌了，有啥不知道的問我！”

“謝謝。”容初聿對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接下來的時間，劉老師講了些開學注意事項，又簡單點了名，認識了一下班里的同學。她似乎對容初聿格外關注，好幾次提問都特意點到他。

容初聿每次都能準確地回答上來，甚至有一次劉老師隨口提到一首比較冷門的古詩，他不僅能背出全文，還能簡單說出作者的生平，讓劉老師眼睛里的贊賞幾乎要溢出來。

班里的同學也看出來了，這新來的轉學生不僅長得好看，腦子好像也特別好使。

第一節(jié)課快結束時，劉老師拿出一沓表格：“這是家長信息統(tǒng)計表，大家把自己父母的姓名、聯(lián)系電話、職業(yè)和家庭住址填一下，一排一排往后傳，填好后再傳回來?！?/p>

表格很快從第一排傳了過來，沙沙的寫字聲在教室里響起。容初聿前面的同學填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傳到了趙磊手里。

趙磊大大咧咧地提筆就寫，容初聿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父親：趙建國，職業(yè)：貨車司機；母親：李秀蓮，職業(yè)：務農；家庭住址：溪泉鎮(zhèn)趙家莊。

很普通，也很真實。

表格傳到了容初聿面前。他拿起筆，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頓了頓。

父親的職業(yè)……政界要員？商界領袖？好像都太扎眼了。

母親的職業(yè)……國際知名藝術家？大學榮譽校長？似乎也不太適合出現(xiàn)在這張質樸的表格上。

他抬眼掃了掃周圍同學低頭寫字的樣子，又想起剛才自我介紹時，大家聽到“北雍市”三個字時驚訝的表情。

還是簡單點好。

他想了想，父親確實在好幾所頂尖大學掛著名譽教授的頭銜，母親也偶爾會去藝術學院開講座，說他們是“教授”，倒也不算撒謊。

于是，他在“父親職業(yè)”那一欄，一筆一劃地寫下“教授”；“母親職業(yè)”后面，同樣寫上“教授”。

至于家庭住址，他本想寫櫻花村的地址，但紙上明明白白要寫戶籍地。他想了想，寫了“北雍市君庭壹號”。

君庭是北雍市最老牌的富人區(qū)，安保嚴密，住戶非富即貴，但這名字在溪泉鎮(zhèn)，大概和“趙家莊”“櫻花村”沒什么區(qū)別，頂多覺得“君庭”這兩個字聽起來有點氣派。

填完后，他把表格遞給了后排的同學。

沒想到，后排的同學正好是個對北雍市有點了解的男生——他表哥在北雍市打工，偶爾會跟他吹噓首都的繁華。男生看到“北雍市君庭壹號”幾個字，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拉了拉旁邊的人，壓低聲音：“你看，君庭！我表哥說那地方住的都是大老板！”

旁邊的人湊過來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容初聿的背影，咋舌：“真的假的？那他爸媽還是教授？教授能住那么好的地方？”

“誰知道呢……可能是厲害的教授吧？”

兩人的嘀咕聲不大，但后排安靜，容初聿還是聽見了。他沒回頭，只是將視線轉向窗外。

窗外是學校的操場，跑道是紅色的塑膠，已經有些褪色，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正在打籃球，喧鬧聲隔著玻璃傳進來，帶著少年人的活力。

第一節(jié)課下課鈴響了，劉老師拿著剛收上來的表格，翻到容初聿那一頁時，眼神頓了頓。

教授夫婦，北雍市住址……難怪這孩子氣質這么好，談吐這么得體。

她合上表格，走到講臺前，清了清嗓子：“同學們，咱們班的班干部暫時先由老師指定，等大家熟悉了再重新選舉。我看容初聿同學很穩(wěn)重，成績應該也不錯，就先讓他當班長吧，大家沒意見吧？”

班里靜了靜，沒人說話。剛才容初聿的自我介紹和課堂上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確實比其他還帶著小學生稚氣的同學要成熟得多。

“行，那就這么定了?！眲⒗蠋熍牧伺氖?，“容初聿，以后班里的事多費心?！?/p>

“好的，劉老師。”容初聿站起身，微微鞠躬，姿態(tài)依舊從容。

周圍響起幾聲低低的贊嘆。

“果然是大城市來的，就是不一樣?！?/p>

“剛轉學就當班長，也太厲害了吧……”

“他爸媽都是教授，難怪這么厲害。”

容初聿聽著這些話，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卻很清楚——這只是個開始。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中學里，他需要扮演好“容初聿”這個角色：一個來自首都、父母是教授、性格沉穩(wěn)的轉學生。

至于那些隱藏在“教授”頭銜背后的真實身份，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豪門印記，都將和他放在書包最里層的那張黑卡一樣，被妥善地收藏起來，不見天日。

他看了一眼窗外，陽光正好，操場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大。

或許，這樣的日子，也沒那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