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檐角的雨漬早已干透,只在青瓦上留下幾道淺淡的水痕,像被晨霧吻過的印記。那件被妖氣染過的衣裳也洗得干凈,晾在竹架上時,月白色的布料被風(fēng)托著輕輕晃,衣擺掃過竹條的聲響細碎如絮,倒像一片被陽光曬暖的云,連帶著周遭的空氣都軟了幾分。
辭玖在案前研墨,松煙墨在硯臺里漸漸暈開,墨香混著窗隙溜進來的桂花香,漫在不大的書房里。他正要提筆,目光卻無意間掃過搭在椅背上的衣裳——領(lǐng)口處還留著他昨夜熨燙的折痕,干凈得像能映出人影。指尖頓在半空,那日黑山腳下的畫面忽然就漫了上來:雨絲斜斜地織著,那只妖撐著柄竹骨傘從林間走來,玄色的衣擺掃過濕軟的泥土,沾了幾片深綠的落葉,卻半點不顯狼狽;烏發(fā)松松地綰著,幾縷碎發(fā)垂在耳畔,被雨霧潤得微濕;明明周身帶著山野間的清冷,像剛從雪后的松林里走出,可開口時眼尾卻微微彎著,聲音里裹著雨的清潤,是種不刻意的溫柔。他甚至記得,對方指尖扶過傘柄時,指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連帶著那柄舊傘都添了幾分雅致。可他竟忘了問,那樣一只妖,該喚什么名字。
他放下墨條,起身將衣裳細細折好。指尖觸到布料時,還能想起那日對方遞過衣裳時的溫度,比山澗的泉水暖些,又比春日的陽光涼些。折到第三道褶時,他忽然停手,去里屋取了塊素色的錦緞,將衣裳裹了,才放進隨身的布包里——總不能讓干凈的衣裳再沾上山路上的塵土。
出門時晨光正好,金箔似的陽光穿過老槐樹的葉隙,在青石板路上灑下斑駁的光點。去往黑山的路比上次好走,路邊的野菊開得正盛,紫的、黃的攢成一團,草葉上的露珠滾落在鞋邊,涼絲絲地浸進布底,倒讓人心頭更清醒。走了不到一個時辰,街角忽然飄來甜香,是個推著木車的小攤販,車旁支著的竹蒸籠正冒著白汽,掀開屜蓋時,白霧里浮著點點桂花的金黃,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糕上。“新蒸的桂花糕嘞——”老漢的吆喝帶著鄉(xiāng)音,“剛從蒸籠里拿出來的,這季的桂花最甜,蒸在糕里能香到骨子里去!”
辭玖停住腳,看著屜里雪白的糕點。桂花糕蒸得蓬松,邊緣泛著淡淡的米黃,熱氣裹著桂花的甜氣往鼻尖鉆,甜而不膩。他忽然想起那只妖化為人形時,曾在山澗邊接過他遞去的瓷杯——杯沿沾著他的指溫,對方卻沒在意,只是指尖輕輕貼著杯壁,目光落在水里的流云上,側(cè)臉的線條柔和得像被雨洗過的山石。那樣的性子,或許會喜歡這種甜軟的味道?!皝硪话!彼麑蠞h說。油紙包著溫?zé)岬母猓吔潜粺釟饨梦⒊保鹣慊熘及镆律训脑斫俏?,在懷里輕輕晃著,倒像揣了團會發(fā)熱的云。
他加快了腳步,鞋跟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響輕快起來。越靠近黑山,草木的氣息越濃,松針的清苦、野果的微酸,混著泥土的腥氣,在風(fēng)里打著轉(zhuǎn)。山路漸陡時,腳邊的石子滾下斜坡,撞在樹根上發(fā)出“嗒”的輕響。就在這時,林子里忽然傳來枝葉輕響,不是風(fēng)刮的那種亂響,倒像有人踩著落葉走過,輕得像貓爪落地。辭玖下意識攥緊了懷里的油紙包,指尖觸到紙包邊角的褶皺——桂花糕的甜香從指縫漏出來,和林間的清氣纏在一起。他抬眼望過去,晨霧還沒散盡的林間,隱約有個灰影一閃而過。
這次見到它,既要還回衣裳,得先問清名字,再把桂花糕遞過去才好。他想,或許可以把錦緞包著的衣裳放在石頭上,再把桂花糕擺在旁邊,就像小時候給林間的松鼠放松果那樣。說不定,那只妖看到桂花糕時,會先愣一下,然后指尖捏起一塊,小口咬下去的時候,眼里的溫柔會漫出來,比那日雨里的模樣更盛些。
林子里的響動忽然收了聲,像被山風(fēng)悄悄卷走了似的。辭玖攥著油紙包的手指松了松,溫?zé)岬奶鹣銖闹缚p漏出來,混著松針的清苦漫開。沒過片刻,那道身影便從晨霧里顯了形——仍是素色的衣衫,只是今日換了件煙青的料子,衣擺掃過帶露的草葉時,水珠順著布料的紋路滑下去,像給衣角綴了串細碎的銀星。烏發(fā)依舊用木簪松著,幾縷碎發(fā)被風(fēng)牽到下頜,他抬手撥開時,指尖在晨光里泛出玉般的潤,倒比那日雨里的模樣,多了幾分被朝陽暖過的柔和。
“你倒是比山雀還準(zhǔn)時?!彼_口時,聲音里裹著點林間的清潤,尾音輕得像羽毛掃過心尖。目光落在辭玖懷里的布包上,眼尾彎了彎,那點彎度極淡,卻讓周身的清冷像被投了顆石子的湖面,漾開圈溫柔的漣漪,“是來還衣裳的?”
辭玖這才發(fā)覺自己盯著對方看了許久,耳尖微熱,忙把布包遞過去:“洗得干凈了,用錦緞裹著,沒沾灰?!庇窒肫鹗掷锏墓鸹ǜ?,連忙把油紙包往前遞了遞,油紙被熱氣浸得有些軟,邊角微微卷著,“方才見著攤販在賣這個,剛出籠的,桂花正是最香的時候,想著你或許……”
話沒說完,便見對方低頭看向糕餅。雪白的糕體上還沾著幾粒金黃的桂花,熱氣裊裊地往上飄,把他眼下的肌膚熏得泛起層極淡的粉。他沒立刻接,反而先抬眼望過來,眸子里盛著晨光,亮得像山澗里剛?cè)诘难┧骸拔医心汉??!敝讣廨p輕碰了碰油紙邊緣,溫度比他周身的氣息暖些,“上次忘了說,讓你記掛了?!?/p>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暮衡……”辭玖在心里念了遍這兩個字,像含了顆溫潤的玉,“我是辭玖?!?/p>
暮衡拿起一塊桂花糕,指腹抵住糕底的油紙,小口咬了些。米香混著桂花的甜在唇齒間散開時,他喉間極輕地動了動,再抬眼時,眼尾的細紋里都像是落了星光:“甜得正好?!?/p>
兩人就站在老松下說話,錦緞包著的衣裳被暮衡放在身旁的青石上,布料偶爾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底色,倒像落了片云。山風(fēng)穿林而過,卷著桂花糕的甜香往遠處去,暮衡說話時,指尖會無意識地捻著油紙的邊角,煙青的衣袖滑落些,露出腕間一截皓白的肌膚,像被晨露洗過的玉。辭玖看著他吃糕時安靜的模樣,忽然覺得,知道了這名字,連這山間的風(fēng)都像是有了歸處——往后再來黑山,總算是能循著名字,找到該找的人了。
此后,辭玖經(jīng)常來黑山的林子里找暮珩。
正玄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日照
秋陽把路面曬得暖融融的。辭玖去鎮(zhèn)上買墨,剛走到巷口,就見墻根下縮著團白乎乎的東西——是只兔子,巴掌大的身子,渾身的毛沾著泥灰,糾結(jié)成一綹一綹,只有耳朵尖還露著點干凈的白,怯生生地縮著,見人來也不躲,只抖了抖胡須。
他蹲下身,指尖剛碰到兔子的背,小家伙就瑟縮了一下,卻沒咬他?!芭K成這樣,洗干凈了該是團雪吧。”辭玖失笑,用帕子輕輕裹住它,觸感軟乎乎的,像揣了團帶溫度的云。走在路上時,兔子在帕子里動了動,鼻尖蹭著他的指尖,濕涼的觸感讓他忽然想起暮衡——那日對方捏著桂花糕時,指尖也是這樣輕,連碰著油紙都怕弄皺了似的。要說照料活物,這只妖定然比誰都懂。
回到家,他找了個淺瓷盆,兌了溫?zé)崴?,小心翼翼地給兔子擦毛。泥灰順著水滑下來,露出底下雪白雪白的絨毛,連眼睛周圍都干干凈凈的,只是小家伙怕水,一直縮在他掌心發(fā)抖,黑葡萄似的眼睛卻直勾勾盯著他,倒顯得有幾分機靈。擦干后用布包著放在竹籃里,活脫脫一團白絨球。他看了眼天色,拎起竹籃往黑山走——這次沒在老松下等,而是熟門熟路地往暮衡住的院子去。
那院子藏在松林深處,籬笆是用削尖的竹片扎的,上面爬著些紫色的野藤,門口還擺著兩盆不知名的草,葉片上沾著晨露。辭玖剛走到籬笆外,就見暮衡正坐在院角的石凳上翻曬草藥,煙青的衣衫襯著身后的竹架,倒像幅被晨霧浸過的畫。
“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暮衡抬眼時,手里還捏著株帶根的草藥,見他拎著竹籃,眉梢微揚,“今日又帶了什么?”
辭玖走到籬笆邊,推開虛掩的竹門,故意把藏著兔子的手背在身后:“路上撿了個東西?!敝窕@放在石桌上,他瞥見石凳旁擺著個粗瓷碗,里面盛著些清水,想來是暮衡剛喝過的。
暮衡放下草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尖在衣角蹭了蹭:“來做甚?總不會又是送桂花糕?!?/p>
“來做客不行?”辭玖揚了揚下巴,袖口的兔子動了動,他連忙按住——方才進門時怕被發(fā)現(xiàn),特意把兔子從竹籃挪到了袖口,這會兒小家伙在窄小的地方待得不耐煩,正用鼻尖蹭他的手腕。
“你?”暮衡像是聽到了什么稀奇事,眼底浮起層笑意,目光掃過他微微鼓起的袖口,卻沒點破,“你居然也會來做客?”
“那……來報恩總行了吧?!鞭o玖忍著笑,往前遞了遞手,“送你個東西,把手伸出來?!?/p>
暮衡依言伸出手,掌心朝上,指節(jié)分明,陽光落在上面,能看清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辭玖深吸口氣,把藏在袖口的兔子輕輕放在他掌心里——小家伙剛被挪了地方,先是縮了縮,隨即抬起頭,黑眼睛瞅著暮衡,鼻尖還動了動。
軟乎乎的一團白落在掌心,帶著點微暖的體溫,絨毛蹭得掌心發(fā)癢。暮衡先是一怔,隨即低頭看著掌心里的兔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過了好一會兒才抬眼,嘴角噙著點無奈的笑:“這就是你說的‘禮物’?”他指尖極輕地碰了碰兔子的耳朵,小家伙抖了抖,卻沒躲開,“你所謂的‘報恩’,就是送我一只兔子?”
“它被丟在路邊,臟得很,我想著你定然會照料?!鞭o玖看著他掌心的兔子,忽然覺得這畫面很和諧——清冷的妖,雪白的兔,連風(fēng)都變得軟了,“而且……它洗干凈了,是不是很可愛?”
暮衡沒說話,只是用指尖輕輕攏了攏掌心,怕兔子摔下去。陽光穿過院角的老梅枝,落在他和掌心里的兔子身上,絨毛泛著金芒,倒像是他掌心里,托著團會動的雪。
暮衡指尖仍虛虛攏著兔子,眼尾的笑意還沒散:“進來坐吧,剛煮了茶?!彼D(zhuǎn)身往屋里走,掌心的兔子倒乖,只是豎著耳朵,小腦袋跟著他的腳步動。
辭玖跟在他身后,才發(fā)現(xiàn)這院子比外頭看著更雅致。竹籬笆里種著半畦青菜,墻角堆著曬干的柴禾,卻碼得整整齊齊;屋門是舊木做的,門軸轉(zhuǎn)起來沒聲響,門楣上掛著串曬干的野菊,黃澄澄的,倒添了幾分生氣。
屋里更簡單,一張木桌,兩條長凳,墻角的竹架上擺著幾個瓷罐,想來是裝草藥的。暮衡把兔子放在靠窗的竹籃里,籃里鋪著軟草,小家伙進去就蜷成一團,眼睛還直勾勾盯著他們。他轉(zhuǎn)身從灶上端過陶壺,倒了兩杯茶,茶湯是淺琥珀色,飄著點蘭草香:“山里采的野茶,不講究。”
辭玖接過茶杯,指尖碰著溫?zé)岬谋冢骸氨任夷菚坷锏暮貌柽€香?!彼攘丝?,茶香在舌尖散開,帶著點清苦,回味卻甘,“你這院子收拾得真干凈,不像我,書房總被墨汁弄臟?!?/p>
“住久了,總得上心些?!蹦汉庾谒麑γ妫抗饴湓谥窕@里的兔子身上,“這兔子看著還沒滿月,得喂些溫過的米湯?!彼鋈恍α诵Γ澳愕箷沂?,往后這小家伙怕是要賴在我這兒了?!?/p>
“誰讓你看著就像會照顧人的樣子?!鞭o玖想起那日的溫柔,又想起方才他輕攏著兔子的模樣,“上次見你捻松針的樣子,就覺得你定然耐得住性子。”
暮衡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眼尾掃過他:“你倒是觀察得仔細?!贝巴獾年柟庑毙闭者M來,落在他發(fā)間,能看見幾縷被日光染成金棕色的發(fā)絲,“你平日總待在書房?”
“嗯,看看書,寫寫字?!鞭o玖望著窗外的院子,“不過近來總往黑山跑,倒覺得山里比書房熱鬧?!?/p>
“熱鬧?”暮衡挑眉,“這山里除了風(fēng)聲,就是鳥獸叫,哪有你那鎮(zhèn)上的市集熱鬧?!?/p>
“不一樣?!鞭o玖搖搖頭,看向竹籃里的兔子,它正啃著草葉,“這兒的熱鬧是靜的,像這茶,慢慢品才嘗得出好?!?/p>
暮衡沒說話,只是把陶壺往他面前推了推,讓他添茶。屋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fēng)聲,和竹籃里兔子啃草的輕響。茶湯續(xù)了兩回,蘭草香漫在屋里,辭玖忽然覺得,這樣的閑聊比獨自在書房待著更舒服——有個人能說說話,有只兔子在旁邊添點動靜,連時光都慢了下來。
陶壺里的茶湯續(xù)到第三遍時,已淡得只剩些微的蘭草香。辭玖放下茶杯,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那上面還留著他握劍時磨出的薄繭,方才端茶時,倒比握劍更輕些。
竹籃里的兔子醒了,正用前爪扒著籃邊,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暮衡。暮衡從灶邊取了塊干凈的軟布,慢條斯理地擦著方才喂米漿時沾了點濕痕的指尖:“這小家伙倒是精神,剛醒就不安分?!?/p>
“許是聞著煙火氣了?!鞭o玖朝竹籃抬了抬下巴,“我平日練劍時,帶的干糧要是熱過,連林子里的松鼠都會湊過來。”他忽然想起什么,“說起來,我昨日新得了本殘卷劍譜,里面有式‘流風(fēng)’總練不順暢,手腕總差著點力道?!?/p>
暮衡擦手的動作頓了頓,眼尾掃過他:“劍譜?我原以為你是埋首書卷的書生?!?/p>
“散修嘛,哪能只靠書本?!鞭o玖笑了笑,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道淺淡的舊疤——是去年練劍時被劍氣所傷,“劍譜看得再多,也得實打?qū)嵕?。只是有些老譜子里的招式,沒個指點,總像隔著層霧?!?/p>
暮衡往灶里添了塊柴,火苗“騰”地竄高些,映得他側(cè)臉輪廓柔和了些:“我雖不練劍,卻見過山風(fēng)穿林的樣子?!彼讣馓撎撘煌?,像握著無形的劍,“你說的‘流風(fēng)’,該是順勢而為的招式吧?就像風(fēng)過松林,不是硬穿,是順著枝椏的縫隙走。”
辭玖一怔,忽然想起練劍時總想著“發(fā)力”,倒忘了“卸力”——暮衡說的山風(fēng)穿林,不正是劍譜里藏著的意嗎?“你這話說得比劍譜還明白?!彼行┡d奮,“明日我把劍譜帶來,你再幫我看看?”
“我可看不懂那些字?!蹦汉庵讣馇昧饲米烂妫暗夷芨嬖V你,山澗的水怎么繞開石頭,野鹿怎么借著草勢躲天敵——萬物的道理,或許比劍譜里的字更實在?!?/p>
竹籃里的兔子又睡著了,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辭玖望著窗外斜斜的日光,忽然覺得這屋里的煙火氣比練劍時的劍氣更讓人安心:“那我明日不光帶劍譜,再帶塊剛烤的麥餅?配你的野茶正好?!?/p>
“也好?!蹦汉馄鹕硎帐安璞?,“順便把你練劍時用的木劍帶來,我看看你那‘流風(fēng)’式,到底卡在哪處。”
辭玖應(yīng)著,心里卻已在琢磨明日該怎么練那式劍招。他走出屋時,暮衡正把竹籃挪到窗邊曬得著太陽的地方,煙青的衣擺垂在地上,沾了片落葉也沒在意。山風(fēng)卷著野菊的香過來,辭玖忽然覺得,往后練劍或許不用總悶在山谷里——黑山有懂“流風(fēng)”真意的妖,有只等著被看望的兔子,還有個能讓他把劍譜和麥餅一起帶來的理由。
“明日我早些來?!彼谠洪T口停下,回頭時正看見暮衡彎腰給兔子添草,陽光落在他發(fā)間,像落了層碎金。
“我去后山采些新茶?!蹦汉馓ь^應(yīng)道,眼尾彎了彎,“練劍累了,正好喝口新茶歇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