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玄八年三月三日 驚蟄
戌時的梆子聲剛敲響,辭玖就站在了暮珩院外。他沒帶燈,只借著天邊那點殘月的光,指尖在門板上敲出輕緩的節(jié)奏——他知道暮珩怕吵,連敲門都帶著分寸。
門內(nèi)靜了片刻,木栓才被輕輕拉開。暮珩立在門后,月白的里衣外只罩了件淺灰的單袍,發(fā)間還別著支玉簪,顯然是剛從書案前起身??匆娛寝o玖?xí)r,他微抬的眼睫頓了頓,聲音里帶著點夜的清潤:“怎么這個時辰來了?”他側(cè)身讓開門口,目光掃過辭玖被夜風(fēng)吹紅的臉頰,“夜露重,先進(jìn)來再說?!?/p>
辭玖卻沒動,只望著他笑,眼角那顆淺痣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不進(jìn)去啦,我們要出門?!?
暮珩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巷外沉沉的夜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門框:“這個時辰?”他聲音里沒帶半分不耐,反倒添了點疑惑,“是有什么急事?”
“不是急事,是你答應(yīng)過的事?!鞭o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輕快,“去年迎春我在你家說等驚蟄帶我去溪谷看蘭草好不好。你答應(yīng)了。”他說著,指尖在袖袋里捏了捏,像是怕自己記錯了。
暮珩望著他眼里的光,指尖頓了頓。他轉(zhuǎn)身取了廊下的兩盞燈,火石擦出的火星在暮色里亮了一下,暖光漫開時,剛好照見他唇邊淺淡的笑意:“原來你記這么牢。”他把其中一盞燈遞過去,燈柄上纏著圈防滑的棉線,“我還以為你早忘了。”
“怎么會忘?”辭玖接過燈,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背,連忙縮了縮手,耳尖卻先紅了,“你答應(yīng)時,你在給我剝栗子,你還說要等我腳踝的傷好了?!?/p>
暮珩已將另一盞燈點亮,聞言輕輕“嗯”了一聲。他轉(zhuǎn)身回屋取了件厚些的墨色外袍,遞過去時指尖托著衣領(lǐng),避免碰到他的手:“山里比城里涼,穿上吧?!庇謴墓窠欠鲭p布鞋,鞋面上繡著淺淡的云紋,“這雙底厚,溪谷的石子路不硌腳?!?
辭玖正低頭換鞋,聽見他在身后說:“蘭草性子偏,若是去晚了,夜露散了,花瓣就收起來了?!彼ь^時,正看見暮珩提著燈站在門口,月光落在他清瘦的肩上,單袍的衣擺被風(fēng)輕輕吹著。
“那我們快些?”辭玖把外袍往身上一裹,領(lǐng)口沾著點暮珩常用的墨香,他提著燈往巷口走,走了兩步又回頭,“你走慢些也沒關(guān)系,我等你?!?/p>
暮珩鎖好門,提著燈跟上去時,看見辭玖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像株剛抽條的青竹。他腳步輕緩,卻沒讓距離拉開太遠(yuǎn),兩盞燈的光暈在青石板上疊在一起,把戌時的夜色烘得暖了些。
“對了,”辭玖忽然停住腳,回頭時眼里的光比燈還亮,“你上次說想看我新畫的蘭草圖,看完花回去,我拿給你看好不好?”
暮珩望著他被燈光照亮的側(cè)臉,指尖在燈柄上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聲音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溫軟:“好?!币癸L(fēng)從巷口涌進(jìn)來,帶著點遠(yuǎn)處溪谷的潮氣,辭玖已經(jīng)提著燈跑遠(yuǎn)了些,卻又停在前面等他,燈籠的光在他指尖晃悠,像極了落在《草木記》書頁上的光斑。
剛踏上往溪谷去的小道,夜風(fēng)就卷著草木的清氣漫過來。辭玖提著盞油紙燈走在前頭,步子輕快得像剛掙脫束縛的雀鳥,竹制的燈柄被他攥得溫?zé)幔瑹艋\穗子隨著動作輕輕晃,暖黃的光把道旁的蕨類植物都染得柔和。他走幾步就回頭望一眼,見暮珩跟在身后,才又放心地往前去,卻總在過石板小橋時放慢腳步——橋面鋪著的青石板被常年的溪水浸得滑,他怕走快了帶起風(fēng),驚著身后人。
暮珩走得穩(wěn),墨色外袍的下擺掃過路邊的野菊,帶起細(xì)碎的香。他目光落在辭玖的背影上,看那盞燈在夜色里明明滅滅,像株會移動的螢草?!叭ツ赀@時候,你在山澗邊的石臺上翻那本舊《草木箋》,手指把‘溪谷蘭’那頁的邊角都捻得起了毛邊?!彼鋈婚_口,聲音被夜風(fēng)濾得清潤,“當(dāng)時你說‘這花名好聽,不知道開起來是不是真像畫里那樣’?!?/p>
辭玖猛地回頭,燈籠的光恰好照在他臉上,能看見他鼻尖沾著的細(xì)碎夜露?!澳氵€說‘等蘭草開了,我?guī)闳タ础!彼曇衾飵еc邀功似的雀躍,卻又怕自己記錯,尾音輕輕揚著,“你說這話時,我剛用石塊支起個小灶煮茶,你就著篝火的光,在那頁空白處畫了朵蘭草,說‘就是這樣的,只是真花沾著露,比畫里多三分靈氣’?!?/p>
暮珩望著他眼里的光,指尖在燈柄上輕輕摩挲。燈是他出門前在廊下取的,竹骨上纏著防滑的棉線,是前幾日特意找山下繡娘添的——知道辭玖握東西總愛用力,怕他走夜路時捏不住?!皼]忘?!彼麘?yīng)得輕,卻清晰,“所以今晚來了。”
小道漸窄,兩旁的松樹越來越密,枝葉在頭頂交疊,把月光濾成細(xì)碎的銀點。辭玖忽然停住腳,舉著燈往道旁的矮樹叢里照:“你看,這里有株石竹,開得比別處艷?!彼紫律頃r,燈籠差點碰到地面,暮珩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他的手腕,幫他把燈舉穩(wěn)些。
“小心燈油灑了。”他指尖輕輕碰了碰辭玖的袖口,那里沾著點草汁——想來是白日在山邊采藥時沒注意蹭上的。辭玖的手腕顫了顫,卻沒縮回手,只盯著那叢石竹看:“去年來的時候,這里還是叢野草,沒想到今年竟開了花?!?/p>
“草木都有性子?!蹦虹袷栈厥?,退后半步站定,“有的要等春風(fēng),有的要等夜露,時機(jī)到了,自然就冒出來了?!彼粗o玖用指尖輕輕碰石竹的花瓣,忽然想起去年此時,少年也是這樣蹲在山澗邊的青石上,捏著塊尖石,對著《草木箋》上的插畫在石面上劃了又劃,石屑落在青苔上,像極了此刻石竹花瓣上的露珠。
再往前走,已能聽見溪水聲,叮叮咚咚的,像碎玉落進(jìn)銀盤。辭玖的腳步更急了些,卻在踏上溪谷邊緣的石子路時猛地放慢——這里的石頭被溪水浸得滑,他記得去年暮珩在這里崴過腳,雖然只是輕微的踉蹌,卻讓他記到了現(xiàn)在?!澳阕呗c?!彼仡^時,燈籠的光在暮珩腳邊晃,“這里的石頭滑,我扶你?”
暮珩看著他伸過來的手,指尖在燈柄上頓了頓,終是輕輕搖了頭:“我自己能走?!彼_時格外穩(wěn),布鞋踩在石子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倒是你,別光顧著看旁邊的草,當(dāng)心腳下?!?/p>
話音剛落,辭玖就“哎喲”一聲,果然被塊凸起的石頭絆了下。暮珩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掌心隔著外袍,能感受到少年胳膊上的薄肌。“說了讓你當(dāng)心。”他語氣里帶了點無奈,卻還是等辭玖站穩(wěn)了才松開手,“前面就是蘭草生長的石縫了,再走幾步就到。”
辭玖點點頭,卻沒立刻往前走,只舉著燈往石縫的方向照?;椟S的光里,果然有星星點點的白從石縫里探出來,像被誰撒了把碎雪?!笆翘m草!”他聲音壓得低,卻藏不住雀躍,“真的開了!”
暮珩跟著他走近時,才看清那叢蘭草的模樣——花莖從青灰色的石縫里斜斜伸出來,細(xì)瘦卻挺拔,花瓣是極淡的月白色,邊緣卷著層薄薄的夜露,在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香氣很淡,要湊得極近才能聞到,像摻了溪水清冽氣的檀香,鉆進(jìn)鼻腔時,連夜風(fēng)都變得柔和了。
“你看這花瓣?!鞭o玖蹲在石邊,把燈籠往石縫里湊了湊,暖光漫過他的發(fā)頂,“比畫里的薄,像蟬翼似的?!彼讣鈶以诨ò晟戏?,離得極近,卻始終沒碰,“你說的沒錯,沾著露的時候,真的有靈氣?!?/p>
暮珩也蹲下身,目光落在石縫深處。那里的蘭草根須緊緊扒著巖石,像無數(shù)只細(xì)瘦的手,攥著賴以生存的泥土?!疤m草性子倔,越是貧瘠的地方,開得越精神?!彼曇糨p得像怕驚擾了花,“去年來的時候,這石縫里還只有幾片青葉,沒想到今年能開這么多?!?/p>
辭玖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錦囊,打開來,里面是片壓平的枯葉?!斑@是去年你在這石縫里撿的蘭草葉,我夾在《草木箋》里,現(xiàn)在還帶著點香。”他把錦囊遞到暮珩面前,眼里的光比燈籠還亮,“你聞?!?/p>
暮珩湊近聞了聞,果然有淡淡的草木香,混著點山石的氣息——想來是常被少年拿出來翻看,沾了山澗的清潤?!斑€留著?”他指尖碰了碰錦囊的流蘇,是去年辭玖自己編的,用的是從山藤上剝的淺黃藤絲。
“當(dāng)然。”辭玖把錦囊收起來,小心地揣回懷里,“你說過的,草木有靈,一片葉子也能記著時令?!彼鋈徽酒鹕?,舉著燈往溪谷深處走了兩步,“那邊的崖壁上還有一叢,去年你說那里的蘭草開得最齊,我們?nèi)タ纯???/p>
暮珩起身時,看見他的衣擺沾了點石縫里的青苔,像潑墨畫里不小心點上的綠?!奥┳?,崖邊的路陡?!彼蠒r,刻意走在靠近崖壁的一側(cè),把更寬敞的路面留給辭玖,“去年你在這里追一只螢火蟲,差點踩空,還記得嗎?”
辭玖的耳尖紅了:“那是螢火蟲飛得太快了。”他嘴上反駁,腳步卻放慢了,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暮珩,確保兩人離得不遠(yuǎn)。燈籠的光在崖壁上投下兩人的影子,像兩株依偎著生長的青竹。
崖壁上的蘭草果然更盛,花莖從石縫里擠出來,挨挨擠擠的,把半面石壁都染成了淡白。辭玖舉著燈仰著頭看,忽然“呀”了一聲——一片花瓣被夜風(fēng)吹落,打著旋兒飄下來,正好落在他手背上。
“它自己掉下來的。”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花瓣,轉(zhuǎn)身遞到暮珩面前,花瓣上的露珠沾在他指尖,涼絲絲的,“能做成書簽,夾在你??吹哪潜尽肚僮V》里正好?!?/p>
暮珩接過花瓣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兩人都頓了頓。花瓣軟得像云,還帶著夜露的清潤。他把花瓣放進(jìn)袖袋,那里有塊干凈的宣紙,是出門前特意帶的:“回去壓在鎮(zhèn)紙下,明日就能用了。”
辭玖的目光又飄回天上。不知何時,云層散了,露出滿天的星子,像撒在墨色綢緞上的碎鉆。銀河的光淡淡的,橫亙在夜空里,倒像是把溪谷的流水映到了天上?!澳憧葱切恰!彼钢^頂,聲音輕得像嘆息,“比在山腰亮多了。”
暮珩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夜風(fēng)掀起他的袍角,帶著蘭草的香和溪水的潮氣。“是亮多了?!彼粗亲釉谵o玖眼里投下的光,忽然覺得,這戌時的夜色,好像比去年此時更暖了些——或許不是夜色暖了,是身邊的少年提著燈,把光都聚在了他周圍。
“對了?!鞭o玖忽然回頭,燈籠的光把他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我新畫了幅蘭草圖,用的是你送我的那支狼毫筆,回去后拿給你看好不好?我在畫里加了今晚的星星,你肯定喜歡?!?/p>
暮珩望著他被燈光照亮的側(cè)臉,指尖在燈柄上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聲音里的溫柔像化不開的墨:“好。”
夜風(fēng)從溪谷深處涌來,帶著更多蘭草的香。辭玖提著燈往前跑了兩步,又停下來等他,燈籠的光在他指尖晃悠,像極了去年此時,落在山澗青石上的那縷月光。
往回走時,星子已移到頭頂正中,把小道照得像鋪了層碎銀。辭玖提著燈籠走在前頭,竹制燈柄被他手心的汗浸得發(fā)潮,忽然聽見右側(cè)齊腰深的草叢里傳來窸窣響動——不是蟲鳴,倒像是小獸踩過枯枝的脆響。“說不定是上次見過的那只銀狐!”他眼睛一亮,燈籠往草叢里晃了晃,沒顧上回頭,提著燈就扎了進(jìn)去。
暮珩剛要出聲提醒“這片草下有老樹根”,就聽見“咚”一聲悶響,緊接著是辭玖壓抑的痛呼:“嘶——”尾音里還帶著點沒散的驚惶。
他心頭一緊,快步撥開草葉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草叢后藏著個被青藤和枯葉遮了大半的深坑??涌谶吘壍耐梁芩桑@然是近來才塌出的新坑,約莫兩丈深,底下積著層經(jīng)年的落葉。辭玖蜷在坑底,燈籠摔在一旁,竹骨斷了根,燈芯早滅了,只剩月光從坑口漏下去,斜斜照見他捂著右膝的手——指縫間正滲出血來,把深色的褲料洇出片暗沉的濕痕。
“別動?!蹦虹穸自诳舆叄讣庀忍搅颂娇颖诘耐?,確認(rèn)不會再塌,聲音才放柔,“試著動一下腳踝,能用上力嗎?”
辭玖咬著牙想撐著起身,剛一使勁,膝蓋就傳來鉆心的疼,像有根細(xì)針往骨縫里扎,連帶著丹田的靈力都滯澀起來,聚了幾次都散了?!安恍小彼曇舭l(fā)顫,抬頭時,額角的冷汗順著下頜線滑下來,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好像傷著經(jīng)脈了,靈力聚不起來。”
暮珩沒再多問,指尖在袖中快速掐了個引靈訣。淡青色的靈力從他指尖漫出來,在掌心凝成半透明的柔光,像揉碎的月色。他將手探向坑底,靈力順著指尖緩緩漫下去,在辭玖身側(cè)織成張柔軟的網(wǎng),邊緣還泛著細(xì)碎的光?!白シ€(wěn)靈力網(wǎng)邊緣,別用勁,我?guī)闵蟻怼!?/p>
辭玖剛被靈力托到半空,右膝就猛地一抽疼,疼得他悶哼一聲,下意識攥緊了靈力網(wǎng)。暮珩指尖微頓,立刻放緩了力道,等他到坑邊時,伸手穩(wěn)穩(wěn)接住,順勢將人打橫抱了起來。辭玖猝不及防,后背撞進(jìn)他懷里,鼻尖先聞到的是他外袍上沾的蘭草香,混著點清冽的墨氣。他慌忙想撐起身,卻被暮珩按了按后肩:“別動,傷口會更疼?!?/p>
他只好乖乖靠著,側(cè)臉貼著暮珩胸前的衣襟,能清晰地聽見對方平穩(wěn)的心跳。手不知該往哪放,最后只能攥著他外袍的下擺,指腹蹭到布料上繡的暗紋——是他去年教暮珩繡的蘭草,針腳還帶著點生澀。
回院子的路走得格外慢。暮珩抱著他,腳步卻沒晃過半分,路過溪邊時,特意繞開濕滑的石子地,連踩在落葉上都放輕了力道。辭玖能感覺到他手臂的穩(wěn),連呼吸都勻凈,只有偶爾低頭看他膝蓋時,睫毛會輕輕顫一下,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到了院子,暮珩先把他放在廊下的竹榻上。竹榻鋪著層細(xì)麻墊,涼絲絲的,倒能緩點疼。他轉(zhuǎn)身去取藥箱時,辭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膝破了個洞,血已經(jīng)半凝了,沾著幾片碎葉。腳踝也腫了,像揣了個溫?zé)岬男○z頭。
暮珩端著藥箱過來時,手里還多了個白瓷碗,里面盛著溫水。“先喝口水?!彼淹脒f到辭玖唇邊,等他喝了兩口,才蹲在榻邊,打開藥箱——里面的藥瓶碼得整齊,貼著用朱砂寫的標(biāo)簽,有止血的、消腫的,還有瓶專治跌打損傷的藥膏,瓷瓶上還沾著點新磨的藥香。
他先取了把銀質(zhì)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辭玖的褲腿。剪刀尖離皮肉還有半寸就停住,改用指尖輕輕撕開布料,生怕碰疼了他。等傷口完全露出來,才發(fā)現(xiàn)不僅擦破了皮肉,邊緣還嵌著些細(xì)沙和草屑,看著就怵人。
“忍一下,我先清理傷口?!蹦虹衲眠^浸了溫水的棉布,指尖捏著布角,只敢用最輕的力道擦去血污。擦到傷口邊緣時,辭玖的腿輕輕抖了下,他立刻停手,抬頭看了眼——少年咬著下唇,沒出聲,眼尾卻泛紅了。
“要是疼,就說出來?!蹦虹竦穆曇舴诺酶幔硪恢皇譀]碰傷口,只輕輕按在他沒受傷的左腿膝蓋上,像在無聲安撫,“我慢些。”
等用烈酒消過毒,往傷口上敷草藥時,辭玖還是沒忍住,悶哼了一聲。暮珩指尖沾著草藥汁,動作更輕了,連呼吸都放得淺,最后用干凈的布條纏好膝蓋,又取了消腫的藥膏,倒在掌心搓熱了,才輕輕按在他腫起來的腳踝上。掌心的暖意混著藥膏的清涼,倒真壓下去些疼。
“今晚你留在這里?!蹦虹袷帐八幭鋾r,目光掃過院門外的山路——夜里起了霧,石板路早被霧打濕了,“你這樣走不了山路,明日我去采些活血的草藥給你敷。”
辭玖剛想點頭說“好”,就聽見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藥箱的銅鎖:“只是院里只有一間臥房,一張床。”他看了眼廊下的竹榻,“竹榻太硬,傷腿睡不得,委屈你……和我擠一晚?”
辭玖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連膝蓋的疼都忘了大半。他盯著自己被血沾污的褲腳,聲音細(xì)若蚊蚋:“……好?!?/p>
暮珩把他抱進(jìn)臥房時,案上的燭火正搖搖晃晃。床是尋常的梨木床,鋪著層細(xì)麻褥子,上面疊著兩床月白的被子,被角繡著淺淡的蘭草紋。他小心地把辭玖放在內(nèi)側(cè),替他蓋好薄被,又取了件自己的干凈里衣:“先換件衣服吧,沾了血的穿著不舒服?!?/p>
辭玖剛要撐著起身,就被他按住:“我?guī)湍??!蹦虹竦膭幼骱茌p,替他脫外袍時,手指只碰到布料,避開了所有可能碰到傷口的地方。換好里衣,辭玖才發(fā)現(xiàn)這衣服比自己的寬大,領(lǐng)口能看到暮珩常戴的玉墜留下的淺痕,衣料上還沾著點淡淡的墨香。
等暮珩吹了燭躺到外側(cè)時,辭玖還沒睡著。黑暗里,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暮珩平穩(wěn)的呼吸。兩人之間隔著能再躺一個人的距離,卻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散出的暖意,像春日里曬過太陽的被褥。
“睡不著?”暮珩忽然開口,聲音在暗夜里溫溫的,“傷口還疼?”
“不疼了?!鞭o玖的聲音有點悶,“就是……有點不習(xí)慣?!彼麖臎]和人同睡過一張床,連呼吸都放輕了。
暮珩往外側(cè)挪了挪,床板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他盡量離他遠(yuǎn)些:“睡吧,明日天一亮,我就去采草藥?!彼D了頓,又添了句,“夜里要是疼得厲害,或者想喝水,就叫醒我,不用忍著?!?/p>
辭玖“嗯”了一聲,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的墨香,倒真覺得安心了些。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要睡著時,感覺身邊的人動了動——是暮珩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腳踝,又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
他嘴角偷偷彎了彎,把臉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些。窗外的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在床沿鋪了層碎銀,連帶著這戌時未盡的夜,都變得暖融融的。
燭火滅后,屋子里只剩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的清輝,落在床沿,像鋪了層薄霜。辭玖面朝里側(cè)躺著,能感覺到身后暮珩的呼吸——勻凈得像山澗的流水,帶著點草木的清潤。他攥著被子的指尖微微發(fā)緊,膝蓋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卻沒剛才那么鉆心了。
“還疼?”暮珩的聲音在黑暗里響起來,比白日里更低沉些,“我這里有止痛的香,點上能睡安穩(wěn)些?!?/p>
辭玖剛想說“不用”,就聽見他起身的輕響。床板輕微地晃了晃,接著是抽屜被拉開的聲音,窸窸窣窣一陣,屋里漸漸漫開清苦的香氣——是艾草混著薄荷的味道,能壓下傷口的灼痛。他感覺到暮珩重新躺下,這次離得比剛才稍遠(yuǎn)了些,衣料摩擦的輕響都清晰可聞。
“這樣好點了嗎?”暮珩的聲音離得近了些,大概是側(cè)過身了。
辭玖把臉往枕頭里埋了埋,枕頭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是暮珩常用的那種。“嗯,不那么疼了?!彼D了頓,忽然想起什么,“你那本《琴譜》,明天能借我看看嗎?我想照著畫幾筆蘭草?!?/p>
“放在案頭的第二層抽屜里,你明日醒了自己取便是。”暮珩的聲音里帶了點困意,卻還是說得清楚,“只是別碰最上面那本,紙頁脆,怕散了?!?/p>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從去年采的草藥說到山澗里的魚,辭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膝蓋的疼被安神香壓著,眼皮越來越沉。迷迷糊糊間,他感覺有人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輕輕碰了下他的肩膀,又很快收了回去,像怕驚擾了什么。
他沒睜眼,卻悄悄往內(nèi)側(cè)挪了挪,給身后的人留出更寬的位置。
不知過了多久,辭玖忽然疼醒了。膝蓋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鈍痛一陣緊過一陣。他咬著牙沒出聲,額角卻沁出了冷汗,身子忍不住蜷了蜷。
“又疼了?”暮珩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帶著剛醒的沙啞,卻很清醒。沒等辭玖回答,就感覺到身邊的人坐起身,接著是火石擦動的輕響,燭火重新亮起來時,他看見暮珩正拿過藥箱,指尖在藥膏瓶上頓了頓,“我再給你換次藥,換的時候會涼,忍一忍?!?/p>
他重新解開布條時,動作比先前更輕,連呼吸都放得淺。燭火的光落在他側(cè)臉,能看見他眼下淡淡的青影——想來是沒睡沉。換好藥,他又倒了杯溫水,扶著辭玖的后頸喂他喝了兩口,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暖融融的。
“睡吧,我守著?!蹦虹駴]吹滅燭火,只把燈芯捻得很暗,重新躺下時,離辭玖近了些,卻依舊沒碰到他的傷處。
這次辭玖沒再挪遠(yuǎn),反而能清晰地聽見他平穩(wěn)的呼吸。燭火在帳子上投下晃動的光影,像極了溪谷里流動的水。他閉上眼睛時,忽然覺得,這樣擠在一張床上,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天快亮?xí)r,辭玖又醒了一次。窗外已經(jīng)泛了青,他轉(zhuǎn)頭時,看見暮珩正側(cè)躺著看他,睫毛在眼下投著淺影。見他醒了,暮珩的眼尾彎了彎:“不疼了?”
“不疼了。”辭玖的聲音還有點啞,卻帶著笑意,“你怎么沒睡?”
“剛醒?!蹦虹裾f著,替他把滑落的被子拉好,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耳尖,兩人都頓了頓。他先移開目光,看向窗外,“天快亮了,蘭草該收花瓣了?!?/p>
辭玖望著他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一夜的月光和燭火,都不如他指尖的溫度讓人安心。他往被子里縮了縮,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悶悶地說:“等我好了,我們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