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把操場烤得像塊發(fā)燙的鐵板,塑膠跑道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白乞辰坐在香樟樹下,指尖捻著片剛掉落的葉子——橢圓的葉片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正面是深綠,背面泛著淺白,葉脈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
這排香樟樹在教學樓和操場之間,樹干不算特別粗,但枝葉長得極密,織成一片連綿的綠蔭。是的,軍訓暈倒的白乞辰獲得了免訓資格,無需參加后面幾天的軍訓。
操場上傳來整齊的正步聲,迷彩服方陣像一片移動的綠潮。
他背靠著虬結的樹干,坐在樹根盤踞形成的一個小小凹陷里。從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了那本《夜鶯與玫瑰》。深藍色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磨損卷邊,露出底下紙板的原色,像一塊被歲月和無數(shù)次翻閱磨平了棱角的礁石。
這是他初中作文一等獎的獎品,扉頁上那行用鋼筆寫下的、略顯稚嫩卻力透紙背的評語——“才華橫溢的未來作家”——是他蒼白世界里為數(shù)不多、能握在手里的光。
樹影婆娑,蟬鳴聒噪。陽光透過葉隙落在書頁上,他的指尖輕輕劃過“用心臟的血澆灌玫瑰”的字句,亞麻棕的軟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只有右眼那顆小痣在光影里微微發(fā)亮。
白乞辰看的很入神,陸安就是這時走了過來。他沒說話,直接在香樟樹另一側的樹干上坐下,背靠著粗糙的樹皮,攤開那個違反紀單糊成的涂鴉本。柳炭筆在紙上劃開第一筆時,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
他抬眼瞥了白乞辰一眼——對方還埋著頭,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連肩膀都隨著書頁翻動的節(jié)奏輕輕起伏,完全沒注意到旁邊多了個人。
陸安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低頭繼續(xù)手里的活。柳炭筆在紙上游走,很快,一朵帶著尖刺的玫瑰輪廓浮現(xiàn)出來,花瓣邊緣被他刻意畫得有些破碎,像被風吹過的樣子。
風吹過香樟葉,落下一陣細碎的響動。白乞辰的睫毛上掛著點濕意?!兑国L與玫瑰》里那句“玫瑰死了,夜鶯也死了”像根細針,輕輕扎在他心上,眼眶慢慢熱起來。
他合上書時長長舒了口氣,眼角有點發(fā)紅。他這才轉(zhuǎn)頭,正好對上陸安抬起來的目光。
“學、學長?”他嚇了一跳,手里的書差點滑下去。
陸安的額發(fā)被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深褐色的瞳孔,里面映著白乞辰?jīng)]來得及拭去的淚痕,像兩汪浸了雨的深潭。
白乞辰猛地低下頭,手指慌亂地去抹眼角,卻摸到一片溫熱——原來眼淚真的掉下來了。他聽見柳炭筆重新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比剛才更輕,像怕驚散了什么似的。
“童話都是騙小孩的。”陸安的聲音突然飄過來,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冷,“哭什么?!?/p>
白乞辰把臉埋進膝蓋,書脊硌著下巴,悶悶地:“它不是騙小孩的?!?/p>
風卷著香樟葉掠過兩人之間的空隙,陸安沒再說話。過了會兒,白乞辰悄悄抬頭,看見陸安在那半朵玫瑰旁邊,添了只小小的、張著嘴的夜鶯,翅膀被畫得特別大,像要把整朵花都護在懷里。
白乞辰的視線黏在那幅畫上挪不開了。
柳炭勾勒的玫瑰帶著刺,尖得像要扎破紙頁,可旁邊那只夜鶯的翅膀卻張得很開,羽毛的紋路被畫得輕輕軟軟,連尾羽的弧度都透著股小心翼翼的護著的意思。
這畫好像長在了他讀童話時的心跳上。夜鶯和玫瑰,明明是分開的,卻被陸安的筆纏在了一起。
他偷偷抬眼瞄陸安,對方正低頭用柳炭筆在涂鴉本邊緣亂劃,側臉的線條在樹影里明明滅滅。白乞辰的喉結動了動,想說“能給我嗎”,話到嘴邊又變成“昨天……”白乞辰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發(fā)飄,“謝謝你?!?,連自己都聽不清。
陸安的肩膀動了動,像在笑,又像在嗤笑。
話音落地的瞬間,白乞辰就后悔了。心里像被香樟葉的碎渣硌著,又悶又澀。明明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怎么還是說偏了?
白乞辰只好往陸安旁邊坐了坐,把《夜鶯與玫瑰》往涂鴉本那邊推了推,書脊剛好碰到畫紙的邊緣,像在無聲地搭座橋。手指蜷了蜷,又悄悄展開,停在離畫頁只有半寸的地方——這個距離,既沒碰到,又藏不住那份想靠近的心意。
風一吹,涂鴉本的紙頁顫了顫,那只夜鶯的翅膀像是真的扇動了一下。白乞辰的心跳跟著漏了一拍,趕緊把目光轉(zhuǎn)回自己的鞋尖,耳朵卻紅得發(fā)燙,連帶著右眼的小痣都像染上了熱意。
陸安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
他眼角的余光早瞥見白乞辰那只懸在半空的手,還有被風吹得微微發(fā)紅的耳尖。
“嘖。”陸安低低地咂了下嘴,把涂鴉本往白乞辰那邊一推,力道不大,剛好讓畫頁完全敞開來。他沒看白乞辰,伸手抓了抓額前那綹頭發(fā),露出的眉骨在陽光下泛著冷白的光:“畫砸了?!?/p>
白乞辰愣住,看著那只還沾著柳炭粉的手收回去,指尖在牛仔褲上蹭了蹭,蹭出一小片灰黑。
“扔了可惜?!标懓惭a充道,聲音硬邦邦的,像在找個不得不脫手的理由,“你要……就拿去墊桌腳?!?/p>
畫紙被推到膝蓋邊時,白乞辰的手指抖了一下,趕緊用掌心按住。柳炭的澀味混著香樟葉的氣息鉆進鼻腔,他低頭看著那只把玫瑰護在懷里的夜鶯,突然發(fā)現(xiàn)翅膀的羽毛紋路里,藏著幾道極淺的、像心跳一樣的弧線。
“謝謝?!彼÷曊f,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陸安已經(jīng)站起身,背對著他往老槐樹那邊走,淺藍色校服的衣角被風掀起一角。走了兩步,又停住,頭也不回地丟過來一句:“別到處說是我畫的?!?/p>
白乞辰拿著畫頁小心的夾進《夜鶯與玫瑰》里,剛好卡在“夜鶯撲向玫瑰刺”的那一頁。樹影落在畫紙上,夜鶯的翅膀仿佛真的動了動,像在說:這下,你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塑料紅心,突然覺得,陸安說的“畫砸了”,或許是他聽過的、最別扭的溫柔。
——
陸安的柳炭筆落在紙上時,心里其實有點煩躁。
他本來是想畫昨天在操場看到的流浪貓,筆尖剛觸到紙頁,眼角余光就掃到白乞辰手里那本《夜鶯與玫瑰》——封面都磨卷了邊,顯然翻了很多遍。對方縮在香樟樹下,睫毛垂著,像在跟書里的字較勁,連陽光落在書頁上的光斑移動都沒察覺。
他當然也讀過《夜鶯與玫瑰》。是在哪個悶熱的夏夜記不清了,反正翻來覆去睡不著,就從廢品站撿來的舊書堆里抽出那本缺了頁的童話。當時只覺得那只夜鶯蠢得可笑——為朵破玫瑰把心掏出來,血淌在花瓣上,最后連名字都沒人記得。
可此刻看著白乞辰埋首看書的樣子,那只撲向玫瑰刺的鳥突然就在腦子里活了過來。
柳炭筆落在紙上,先畫了朵張牙舞爪的玫瑰,刺尖被他刻意削得鋒利,像能扎穿紙頁。畫到夜鶯時,筆尖卻頓了頓。他想起書里寫“翅膀沾著月光的銀輝”,鬼使神差地把翅膀畫得格外舒展,羽毛的紋路輕輕淺淺,幾乎要把那朵帶刺的花整個攏住。
“蠢死了?!标懓驳土R一聲,用手背抹了把嘴角,卻沒停筆。
他記得書里最末那句“夜鶯再也唱不出歌了”,看著白乞辰泛紅的眼角,突然就想把那只鳥的翅膀畫得再大些——大到能擋住所有會讓它流血的刺。
——
陸安蹲在老槐樹下,指尖的柳炭筆懸了很久沒落下。
他盯著涂鴉本上那片空白,眼前卻反復晃過白乞辰剛才紅著眼眶的樣子——亞麻棕的軟發(fā)貼在臉頰,右眼那顆小痣浸在淚光里,像被晨露打濕的星子。剛才遞出畫時,對方指尖的溫度透過紙頁傳過來,燙得他差點松手。
“矯情?!标懓驳吐暳R了句,把柳炭筆往地上磕了磕,黑色粉末簌簌落在鞋尖。
他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白乞辰在看那幅畫了。對方的視線黏在紙上,像只揣著心事的小獸,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驚跑了什么。陸安故意在畫夜鶯翅膀時放慢了速度,聽著身后書頁翻動的聲音停了又停,心里那點煩躁突然就淡了,換成種說不清的癢。
剛才說“畫砸了”時,他沒敢抬頭。怕看見白乞辰眼里的期待,更怕看見失望——他其實畫了三遍,前兩次的玫瑰太兇,夜鶯太怯,都被他用美工刀劃掉了,紙頁上還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
風卷著香樟葉過來,帶著點淡淡的、像白乞辰身上洗舊的皂角香。陸安摸出褲兜里的美工刀,翻開涂鴉本新的一頁,刀尖在紙上劃了道極輕的線。
這次沒畫玫瑰,也沒畫夜鶯。他畫了棵歪歪扭扭的香樟樹,樹底下縮著個小人,懷里抱著本書,頭頂飄著片葉子,葉子上歪歪扭扭寫著個“安”字。
畫完他又覺得礙眼,用手掌狠狠抹了把,柳炭粉糊成一片灰黑。可指尖劃過那片模糊的痕跡時,卻沒像往常那樣把紙頁撕掉。
遠處軍訓的哨聲又響了。陸安抬頭,看見白乞辰正把那頁畫夾進書里,動作輕得像在藏什么寶貝。陽光落在對方發(fā)頂,鍍上一層淺金,陸安突然握緊了手里的柳炭筆,指節(jié)泛白——
原來被人這樣鄭重地接住一份笨拙,是會讓人手忙腳亂的。
哨聲的尾音還在空氣里蕩,陸安正把柳炭筆往褲兜里塞。筆尾的蹭過淺藍色短袖的衣角,留下道極淡的灰痕,像被誰用指尖輕輕掃過的影子。
他沒注意到。手往衣擺上隨意抹了兩把,想蹭掉掌心的炭粉,反倒把那道痕暈開了些——淺藍布料上洇出片模糊的灰,像夏日午后突然飄過的一小塊云影,不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往教學樓走時,風掀起短袖下擺,那片灰痕跟著晃了晃。陸安抬手抓了抓后頸,指尖的炭粉又在領口蹭出個更小的點,和剛才那片云影湊成了伴。
操場的正步聲遠了些,蟬鳴又涌上來,吵得人耳朵發(fā)漲。陸安踢了腳樹下的石子,石子滾出去,撞在另一顆上彈開,聲音脆生生的。他突然想起白乞辰那本《夜鶯與玫瑰》的封面,磨卷的邊角像被人反復摩挲過,和自己這本用違紀單糊的涂鴉本比起來,軟得像團棉花。
他下意識摸了摸手中的涂鴉本,硬殼封面硌著掌心。剛才畫香樟樹時沒舍得撕的那頁,此刻像塊小石子硌在里頭,比違紀單的紙頁更磨人。
蟬鳴又高了個調(diào),陸安皺了皺眉,加快腳步往教學樓走。淺藍色短袖的領口被風扯得敞開些,那兩個灰黑的印子在布料上晃,像他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藏,偏又留著點影子。
陸安剛跨進教室后門,韓子墨的胳膊就從后排伸過來,精準勾住他的校服后領。“陸哥,你那寶貝涂鴉本又添新花樣沒?”
韓子墨嚼著口香糖,眼睛瞟向他攥在手里的本子——封面還沾著點香樟樹皮的碎屑。
“小蜻蜓”是班里人給班主任起的外號。她姓秦,教語文,二十出頭,馬尾總扎得松松垮垮,走路時步子又輕又快,像只停不住的蜻蜓。
此時,放學鈴剛響過。講臺上的“小蜻蜓”正收拾教案,抬頭看見他就揚了揚手里的通知單:“剛通知的,這周三到周五算開學銜接周,明天周六休一天,下周一正式按五天課表走?!?/p>
秦老師剛把通知念完,教室后排就炸開了鍋。
“我還以為得連上到下周呢,居然能休一天?”
當然也有人皺著眉嘀咕,“等于我們多上一天換周末少休一天?”
“知足吧你?!鼻白绖㈡面寐勓赞D(zhuǎn)過頭來?!叭思腋咭贿€不放呢?!?/p>
陸安顯然對此一點兒都不意外。他之所以趕回來,是因為早就知道這周會有這么一天休息。
他從桌兜里拽出書包,拉鏈“咔噠”一聲拉開,正準備把涂鴉本塞進去。
韓子墨湊過來想偷看,被他一把按住腦袋推開?!爱嬆愕暮瘮?shù)去。”陸安直接把本子放進了書包。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道光斑,像香樟葉漏下的那種,晃晃悠悠的。
陸安走出教室時,走廊里的喧鬧正順著樓梯往下淌。他拎著書包的帶子甩了甩,書包側袋里的柳炭筆撞在金屬拉鏈上。
今天沒跟韓子墨一起走。放學前韓子墨就揣著手機晃悠,屏幕上是他媽媽發(fā)來的消息:“在校門口等你”。陸安聽見時,正把柳炭筆塞進書包側袋里,指尖頓了頓。
出校門時,韓子墨已經(jīng)蹦到馬路牙子上,書包帶甩得老高,沖一輛白色轎車揮手。車窗降下,露出他媽笑著的臉。
陸安往公寓的方向走,風卷著韓子墨的笑聲飄過來,很亮,像夏天的冰汽水開瓶時的“?!甭?。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鑰匙,金屬涼意貼著掌心。
陸安往相反的方向拐了彎,影子被夕陽拖在身后,孤零零的。
陸安往公寓走時,樓道聲控燈在他踏上第三級臺階時亮了,暖黃的光落在掉漆的墻面上,像誰隨手涂的色塊。
開門的瞬間,一股舊畫紙的味道涌過來。他把書包往書桌上一扔,拉鏈沒拉嚴,露出里面的涂鴉本,封面上的香樟樹皮碎屑落在桌面,被他無意識地用指尖碾成了粉。
窗臺上的鐵皮盒敞著口,里面是前幾天折的柳枝,已經(jīng)曬得半干,炭化的邊緣泛著淺灰。
他往椅背上一靠,盯著天花板的裂紋發(fā)呆,手機在褲兜里震了震。摸出來看,是韓子墨發(fā)來的消息:“我媽燉了排骨湯,香得能掀翻屋頂,速來!”后面還跟了個流口水的表情包。
陸安指尖在屏幕上懸了懸,回了個“不去”。剛按下發(fā)送,又想起韓子墨在校門口沖白色轎車揮手的樣子,喉結動了動,把手機扔回桌上。
窗外的蟬鳴越來越密,他換了件干凈的短袖,把小刀揣進褲兜,決定去白河公園折點新柳枝。
陸安從樓道拐角推出那輛舊自行車時,車座被曬得滾燙,他墊了張廢報紙才敢坐上去。腳蹬子剛轉(zhuǎn)了半圈,手機在褲兜里震了震,掏出來看,韓子墨的消息跳出來:“真不來?我媽特意給你留了兩大塊排骨,油花亮晶晶的那種!再犟我可就全造了啊,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
他單腳撐著地面,手機又震了下,大概是韓子墨怕他沒看見,消息重發(fā)了一遍,末尾加了個揮拳頭的表情包。
陸安低頭笑了笑,回:“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