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回到木坊,悄然移動的光線和案上堆積的失敗殘骸,無聲地提醒著他時間的流逝和未解的難題。
比起那些不痛不癢的訓(xùn)斥,圖譜上精密的線條更能占據(jù)他的心神。
他拿起一塊幸存的、稍大的樟木塊,不再嘗試那不可能復(fù)制的關(guān)節(jié),而是沉下心,開始打磨一個普通偶人的手臂輪廓——這是昨日未完成的半成品之一。
刀鋒劃過木面,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試圖將紛亂的思緒也一并削平。
“叩叩叩……”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帶著點(diǎn)小心翼翼。
“二哥?”是柳善的聲音,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
柳弦沒應(yīng)聲,也沒停下手上的動作。
門被推開一條更大的縫,柳善探進(jìn)腦袋,臉上堆著討好的笑:“二哥,你忙完啦?下午陪我去趟戲院好不好?咱家新排的《游園驚夢》今兒首演,有頂好的偶人戲呢!聽說那演杜麗娘的偶人,眼珠子會轉(zhuǎn),水袖甩得跟真的一樣!”
她語速飛快,帶著少女特有的興奮。
柳弦的動作頓了頓。
戲院……偶人戲……這確實(shí)戳中了他的興趣點(diǎn)。
他抬眼看向柳善充滿期待的臉,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和昨日遞信時一樣。
他沉默了幾息,在柳善的笑容快要僵住時,才幾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下頭,又低頭繼續(xù)打磨手里的木頭手臂。
“耶!二哥最好啦!”柳善歡呼一聲,蹦跳著進(jìn)來,“我等你,你慢慢弄,不急!”
她自顧自地在角落里找了個小馬扎坐下,托著腮,也不嫌木坊里的灰塵和木屑,就看著柳弦專注的側(cè)臉。
——
柳家戲院名為“擷芳樓”,雕梁畫棟,人聲鼎沸。
擷芳樓區(qū)別與其他的戲曲院樓。它摒棄了咿咿呀呀、晦澀難懂的唱腔,劇目雅俗共賞,文人墨客聽得舒心,市井小民也看得明白。
以上這些其他戲院也差不多可能也能做到,但柳家戲院經(jīng)久不衰的秘訣還是樓內(nèi)的偶人表演。
跨過聽雨樓氣派的朱漆大門,喧囂市聲瞬間被隔開。眼前豁然開朗,一座三層高的寬闊戲園呈現(xiàn)眼前。
柳善拉著柳弦,熟門熟路地進(jìn)了二樓一個視野極佳的雅間。
鑼鼓點(diǎn)一響,絲竹聲起,幕布拉開,前幾場都為戲院戲子所唱,柳弦表現(xiàn)的興致缺缺。
直到看見有著和常人身高無異的精致偶人在藝師設(shè)計的走位下,被絲線牽扯著翩然登場,柳弦那略微放空的目光才重新聚焦,開始聚精會神的盯著臺上站著的偶人。
他看的不是故事,而是那些偶人。
它們的關(guān)節(jié)活動是否流暢?面部表情如何刻畫?衣飾如何與動作配合?這些都是他所關(guān)注的點(diǎn)。
尤其是那個演杜麗娘的偶人,眼珠果然能隨著藝師的手法微微轉(zhuǎn)動,水袖翻飛間的確帶著幾分寫意風(fēng)流。
柳弦看得極其專注,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劃動,仿佛在模擬著操控的軌跡,又或者在評判著關(guān)節(jié)的構(gòu)造是否還有改進(jìn)之處。而柳善則沉浸在故事里,時而緊張,時而輕笑。
戲散場時,華燈初上。
柳善意猶未盡,拉著柳弦撒嬌:“二哥,我餓了!咱們?nèi)ァ硐删印燥埌??聽說他家新來了個說書先生,講的故事可有趣了!”她想著法兒讓柳弦在外面多待會兒。
柳弦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他腦中還在回放那杜麗娘偶人轉(zhuǎn)身時一個微妙的卡頓,思索著若是自己來設(shè)計關(guān)節(jié)該如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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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居里正是熱鬧的時候。
兄妹倆在二樓靠欄桿的雅座坐下,點(diǎn)了幾個招牌菜。
樓下大堂中央,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醒木拍得啪啪響,講的正是城里的新鮮事和世家秘聞,這當(dāng)然是添油加醋過的了。
“……話說這柳家,那可是咱們城里的老字號,富貴潑天!大公子柳慈,端方君子,持家有道,人人稱道!可這二公子柳弦嘛……”說書先生故意拉長了調(diào)子,吊足了聽眾的胃口。
柳善正夾著一塊水晶肴肉,聞言動作一滯,下意識看向?qū)γ娴牧摇?/p>
柳弦正垂著眼,用筷子尖撥弄著碗里的一粒米飯,仿佛沒聽見。
那說書先生的聲音清晰地傳上來:“……這位二公子,嘿,那可是個奇人!整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縮在那木坊里,跟些個木頭疙瘩打交道!性情孤僻乖張,難以接近!別說外人了,就是府里的下人,據(jù)說都難得跟他說上三句話!嘖嘖,柳老爺何等人物,怎么就生出這么個……咳,這么個不通人情的兒子來?有人猜啊,他是不是被什么精怪附了身,只認(rèn)木頭不認(rèn)人喲!”
底下的聽眾發(fā)出一陣哄笑和嗡嗡的議論聲。有人附和:
“可不是,聽說眼高于頂,誰都不搭理!”
“柳老爺怕是愁白了頭!”
“可惜了那副好皮囊,竟是個癡的……”
柳善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又氣又急。她“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猛地站起身,沖著樓下就要開口:“你們胡……”
“柳善。”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像一桶冰水澆熄了柳善的怒火。
是柳弦。
他終于抬起頭,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像深潭,看不出喜怒。他放下筷子,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動作從容得仿佛剛才被議論的不是他。
“坐下,吃飯?!?/p>
“二哥!他們……”柳善氣得眼圈都紅了。
“流言蜚語,何必在意。”柳弦的聲音依舊平淡,甚至拿起湯勺,給自己舀了一碗湯,“菜要涼了。”
柳善看著柳弦這副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只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樓下還在滔滔不絕的說書先生,又心疼又委屈地看著自家二哥。最終,她還是咬著唇坐了下來,卻再也沒了胃口,只低著頭,用筷子狠狠戳著碗里的飯粒。
柳弦端起湯碗,小口啜飲著。
樓下那些刻薄的話語,如同隔著一層水幕傳來,變得模糊不清。
他面上平靜,心中卻并非毫無波瀾。只是那波瀾并非因外人的非議而起,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厭煩——厭煩這些無謂的聒噪打擾了他思索那偶人關(guān)節(jié)卡頓的原因。
他眼前晃動的,依舊是木坊里那些失敗裂開的樟木碎片,以及圖譜上那遙不可及的精密線條。
世人的眼光?
父親的失望?
旁人的議論?
于他而言,遠(yuǎn)不如手中一塊紋理合用的木頭來得真實(shí)。
他放下湯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緒已飄回了堆滿木屑的案臺。明日,或許該試試用更柔韌的柳木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