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雨軒的晨光，是被檐角滴落的水珠敲醒的?！班甭暲铮捴俭A的刀已練過三遍。刀鋒破開微涼的空氣，帶著北地的凜冽，驚得老梅樹上最后幾片殘瓣也飄然落下。
一團(tuán)毛茸茸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溜到回廊角落。煤球——那只四蹄踏雪的黑貓，正揣著爪子，金瞳半瞇，盯著那寒光閃閃的刀鋒，尾巴尖兒懶洋洋地一掃一掃。
沈清梧披著件月白的素綢寬袍，散著發(fā)，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捧著一盅溫?zé)岬男尤什?。他看著蕭旨驛收刀，又看看那貓，忽然輕笑：“蕭大人，你這刀法，連煤球都看困了?！?/p>
蕭旨驛瞥了那貓一眼，煤球仿佛聽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粉嫩的牙床。他沉默地走到水榭邊，拿起布巾擦汗。
“喏。”沈清梧將另一盅杏仁茶推過去，“潤潤嗓子。加了點川貝，祛濕?！?/p>
蕭旨驛沒接，目光落在沈清梧赤著的腳踝上。那道淡疤在晨光下似乎更清晰了些。“地上涼。”
沈清梧腳趾蜷了蜷，隨即又舒展開，像貓伸懶腰：“無妨。倒是大人，”他下巴朝煤球揚了揚，“它似乎挺中意你練刀的地方?！敝灰娒呵虿恢螘r已挪到蕭旨驛方才站立的青石板上，正蜷成一團(tuán)烏黑油亮的毛球，曬著剛露臉的太陽，舒服地打起呼嚕。
蕭旨驛：“……”
沈清梧眼中笑意更深，低頭啜飲杏仁茶，白瓷盞沿掩去唇角那抹狡黠。
午后，沈清梧興致勃勃地要帶蕭旨驛去嘗“城南一絕”的梅花糕。穿過熙攘的市集，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鬧聲混成一片鮮活的背景。
路過一家專賣話本傳奇的小書攤，沈清梧腳步一頓。攤主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新到的《玉面閻羅智斗江洋盜》。沈清梧聽得有趣，隨手翻了幾頁，嘖嘖道：“這‘玉面閻羅’寫得，倒有幾分像我。”
蕭旨驛面無表情：“聒噪。”
沈清梧不以為意，反而拿起另一本封面破舊的《前朝秘聞錄》，翻到某一頁，指著上面模糊的插圖——一座高聳的佛塔：“蕭大人，你看這塔，像不像報恩寺塔？書里說前朝有位癡情郡王，為心愛之人種下滿園玉蘭，就在這塔下……”
蕭旨驛目光掃過那塔，未置一詞。沈清梧笑了笑，丟下幾枚銅錢，將書塞進(jìn)袖中。
剛走兩步，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童舉著插滿糖葫蘆的草把子，莽撞地沖過來，眼看要撞上蕭旨驛。蕭旨驛身形微側(cè)，小童收勢不及，直直撲向旁邊的沈清梧。
沈清梧眼疾手快扶住小童，自己卻被草把子蹭了一下，月白的袖口沾上一點黏糊糊的糖漬。
“對、對不起……”小童嚇得結(jié)巴。
沈清梧渾不在意，反而笑著從草把子上拔下一串最大最紅的糖葫蘆塞給小童：“拿好，下次小心些?！庇謱傊鞯?，“算我的?！?/p>
小童破涕為笑，舉著糖葫蘆跑開了。沈清梧看著袖口的糖漬，無奈地?fù)u搖頭，一抬眼，卻見蕭旨驛不知何時從小攤上買了塊干凈的濕帕子遞過來。
“擦擦?！甭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
沈清梧微怔，隨即接過帕子，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蕭旨驛略帶薄繭的掌心。他低頭擦拭袖口，唇角卻彎了起來。
暮色四合，枕雨軒點起了燈籠。暖黃的光暈下，老梅樹的影子被拉長，投在青石板上。
小幾上擺著棋盤。沈清梧執(zhí)白，蕭旨驛執(zhí)黑。兩人都下得心不在焉。
“楚將軍的信鴿，今日還沒來？”沈清梧落下一子，狀似無意地問。
蕭旨驛盯著棋盤，黑子在他指尖摩挲：“嗯?！?/p>
“許是路上耽擱了?！鄙蚯逦嘤致湟蛔樱敖纤?，最近可不太平。聽說下游幾個廢棄的渡口，半夜常有鬼火飄蕩，還有人說看見……”他故意壓低聲音，“運棺材的船。”
蕭旨驛抬眸看他一眼，沒接這故弄玄虛的話，只將一枚黑子重重拍下，堵死了白棋一條小龍。
沈清梧“哎呀”一聲，佯作懊惱：“大人好狠的心。”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撲棱聲由遠(yuǎn)及近。一道熟悉的黑影掠過院墻，穩(wěn)穩(wěn)落在蕭旨驛手邊的石幾上——正是那只通體漆黑的信鴿！它腿上沒有銅管，羽毛卻凌亂不堪，沾著幾點暗紅的泥污，一只腳爪似乎受了傷，微微蜷縮著。
蕭旨驛眼神一凝，立刻小心地捧起鴿子檢查。
沈清梧也斂了笑容，湊近細(xì)看：“這泥……像是河灘邊特有的腥紅淤土。腳爪是被……猛禽所傷？”
蕭旨驛從懷中取出傷藥，動作輕柔地給鴿子涂抹。鴿子在他掌心微微顫抖，發(fā)出細(xì)弱的咕咕聲。
沈清梧看著蕭旨驛低垂的、專注的眉眼，和他指尖那與握刀時截然不同的溫柔力道，目光微微閃動。他起身，去小廚房取了些清水和粟米粒。
“看來，它為了送信，路上不太平?！鄙蚯逦鄬⑺退诿追旁邙澴优赃?，聲音輕緩，“也難為這小東西了?！?/p>
蕭旨驛沒說話，只是小心地將鴿子安置在廊下避風(fēng)的軟墊上。晚風(fēng)吹過庭院，老梅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兩人站在廊下，看著那只疲憊的信鴿小口啄食粟米，一時無言。燈籠的光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靠得很近。
是夜，蕭旨驛在燈下反復(fù)擦拭著繡春刀。刀身映著他沉靜的眉眼。
窗外，沈清梧寢室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出他披發(fā)執(zhí)筆的側(cè)影，似乎在寫著什么。偶爾，他會停下筆，側(cè)耳傾聽隔壁的動靜。
煤球不知何時溜進(jìn)了蕭旨驛的房間，跳上空著的椅子，蜷成一團(tuán)，安靜地陪著他。
只有檐角的水滴，依舊不緊不慢地敲打著青石板。
嗒…嗒…嗒…
像這江南的時光，也像某些悄然滋長的東西，緩慢，卻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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