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燼

江南的雨，下得纏綿又惱人。水汽沉甸甸地壓下來，浸透了青石板路，也浸透了蕭旨驛肩頭滲出的傷口。細(xì)密的雨絲打在臉上，帶著一股揮之不散的陰冷腥氣，他分不清這腥味是來自天上落下的雨水，還是自己臂上那道被刺客利刃劃開的皮肉。

巷子幽深狹窄，兩壁高聳的粉墻被雨水染成深黛色，濕漉漉地反射著遠(yuǎn)處燈籠一點(diǎn)昏黃的光暈。腳步踏在積水的石板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的鈍痛，提醒著他方才那場猝不及防的伏擊。對(duì)方有備而來，刀光狠辣精準(zhǔn)，顯然是沖著他手上這條牽扯到江南鹽政大案的線索來的。

他咬著牙，一手捂著不斷滲血的左臂，指縫間一片黏膩溫?zé)幔硪恢皇謩t下意識(shí)地護(hù)在胸前鼓囊囊的衣襟處。那里微微動(dòng)了動(dòng)，探出一個(gè)毛茸茸的小腦袋。

“煤球，別鬧?！笔捴俭A的聲音低啞，帶著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安撫。那是一只通體漆黑的小貓，只有四只爪子雪白，像踩了四朵小小的云。此刻，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警惕地圓睜著，耳朵微微向后壓緊，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不安的呼嚕聲。

這小東西是沈清梧的心尖寵，硬生生被他從京城那位矜貴公子的暖閣里“劫”來江南的。沈清梧送貓時(shí)那副割肉剜心的表情猶在眼前，蕭旨驛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在京城府邸里，對(duì)著空蕩蕩的貓窩長吁短嘆、蹙眉生悶氣的模樣。蕭旨驛嘴角下意識(shí)地彎了一下，隨即又被傷口的抽痛扯平。他緊了緊手臂，隔著濕透的衣料，能感受到小家伙溫?zé)岬纳眢w和微微顫抖的心跳。

巷口就在前方，外面是稍顯開闊的河岸街道，隱約傳來人聲。只要穿出去……

就在他即將邁出巷口的剎那，一道頎長清瘦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恰好擋住了去路。

來人撐著一把素雅的油紙傘。傘面微微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一抹淡色的唇。雨絲順著傘骨滑落，在他周身織起一道朦朧的水簾。他穿著京城時(shí)下最時(shí)興的云紋錦袍，月白色的料子在雨霧中顯得愈發(fā)清冷，衣擺和鞋履纖塵不染，與這濕漉漉、臟兮兮的雨巷格格不入。他像是誤入水墨丹青畫卷的一筆工筆白描，干凈得近乎突兀。

蕭旨驛的腳步猛地頓住。巷口昏黃的燈籠光吝嗇地灑落幾縷，堪堪照亮那人傘下的一點(diǎn)空間。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巷內(nèi)的動(dòng)靜，握著傘柄的手腕微抬，傘面徐徐向上移開幾分。

傘沿下，現(xiàn)出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瞳仁的顏色很淺，像是初春時(shí)節(jié)被雨水洗濯過、新綻開的嫩葉顏色，澄澈得幾乎透明。眼尾線條卻微微上揚(yáng)，帶著一絲天然矜持的距離感。此刻，這雙眼睛正平靜地看向巷內(nèi)狼狽的蕭旨驛，目光在他染血的肩臂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落在他臉上，沒有任何驚詫或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不帶情緒的審視，仿佛在打量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器物。

蕭旨驛的心，就在這平靜的注視下，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毫無道理地撞入腦海，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電流，瞬間擊散了傷口帶來的痛楚和方才遭遇伏擊的緊繃。

沈清梧？

這個(gè)荒謬的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又被蕭旨驛死死咬住。怎么可能？他怎么會(huì)出現(xiàn)在這千里之外的江南雨巷？還如此突兀地?fù)踉谒媲埃?/p>

荒謬。太荒謬了。

然而，懷里的小東西卻比他更早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

“喵——”

一聲短促而尖利的貓叫，帶著一種蕭旨驛從未聽過的、近乎狂喜的急切，猛地從他懷中炸開。原本縮在他衣襟里、因緊張和濕冷而微微發(fā)抖的煤球，此刻像一枚小小的黑色炮彈，猛地竄了出來！

那小小的、帶著濕氣的黑色身影快得驚人。它甚至沒在蕭旨驛臂彎里借力，完全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爆發(fā)力，四只雪白的爪子蹬踏著濕滑的青石板，義無反顧地?fù)湎蛳锟谀悄ㄇ謇涞脑掳住?/p>

“煤球！”蕭旨驛低喝一聲，伸手去撈，卻只抓到了一把帶著雨水和貓?bào)w溫的潮濕空氣。

煤球小小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濕漉漉的弧線，精準(zhǔn)無比地落在了沈清梧的腳邊。它甚至顧不上站穩(wěn)，就用濕透的腦袋和身子，不顧一切地去蹭那月白色的、纖塵不染的錦緞袍角，小小的爪子也搭了上去，留下幾個(gè)清晰的、帶著泥水的梅花印。喉嚨里滾出又軟又急的呼嚕聲，一聲接一聲，綿長又親昵，仿佛失散多年的孩子終于撲進(jìn)了母親的懷抱。

巷子里死寂了一瞬，只剩下煤球那一聲聲毫不掩飾的、充滿依戀的喵嗚，和雨水敲打傘面、滴落石板發(fā)出的單調(diào)聲響。

蕭旨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順著他的指尖滑落。他慢慢抬起頭，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迷蒙的雨霧，死死釘在傘下那人臉上。雨水沖刷著他臉頰的傷口，混著血水淌下，帶來一絲刺痛，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頭腦驟然清明。

他盯著沈清梧那雙淺淡的、依舊看不出什么波瀾的眼睛，一字一頓，聲音低沉得仿佛從齒縫里磨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不容錯(cuò)辨的冷厲：

“它從不親外人?！?/p>

話語落下，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死水，激起的漣漪無聲卻驚心動(dòng)魄。

沈清梧垂著眼，看著腳邊那團(tuán)正努力往自己身上拱的、濕透了的黑色毛球。煤球還在鍥而不舍地蹭著他的袍角，喉嚨里的呼嚕聲更響亮了，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滿足。那雙淺淡的眸子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波動(dòng)，快得像錯(cuò)覺。

他沒有看蕭旨驛，只是緩緩地，彎下了腰。

那是一個(gè)極其優(yōu)雅的動(dòng)作，縱然在這泥濘濕冷的雨巷，也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從容。月白色的錦袍隨著他的動(dòng)作垂落，腰間的絲絳流蘇輕輕晃動(dòng)。他伸出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的手，手指干凈得與這污濁的環(huán)境形成刺目的對(duì)比。

他的目標(biāo)是那只黏人的小黑貓。

煤球立刻配合地仰起小腦袋，琥珀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滿是依賴。沈清梧的手即將碰到那濕漉漉的小腦袋時(shí)，他頸項(xiàng)微動(dòng)。

就在這一瞬間——

一道溫潤的光澤，毫無征兆地從他因彎腰而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滑了出來。

那是一枚玉佩。

半枚玉佩。

質(zhì)地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內(nèi)斂，邊緣卻斷裂得極其不規(guī)整，像是被人生生掰開。斷口處，沾染著幾點(diǎn)極淡的、幾乎被雨水洗去的陳舊暗紅，如同凝固的血淚。玉佩上雕刻著半片精細(xì)的梧桐葉紋路，葉脈清晰，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柔和卻刺眼的光澤。

蕭旨驛的呼吸，在看清那半枚玉佩的剎那，驟然停止了。

時(shí)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后倒流。眼前濕冷的雨巷、肩臂的劇痛、懷中煤球的溫?zé)?、甚至擋在巷口那個(gè)清冷矜貴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急速褪色、模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前那個(gè)同樣陰冷刺骨的夜晚。刺鼻的濃煙味，灼熱的火浪舔舐著皮膚，粗糲的麻袋摩擦著身體，嗆咳帶來的窒息感……還有那雙在濃煙和絕望中伸向他的手。

那雙手并不大，甚至有些顫抖，卻異常堅(jiān)定地撕扯著束縛他的麻袋?；靵y中，他胡亂掙扎的手指，似乎抓到了對(duì)方頸間系著的什么東西。緊接著，是“啪”的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的脆響，有什么東西被扯斷了，又或者……被掰開了？

他被拖出火海時(shí)，意識(shí)模糊，只記得死死攥在手里的一塊冰涼堅(jiān)硬的東西，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以及，那個(gè)在濃煙火光中一閃而過的模糊側(cè)影，耳邊似乎還殘留著一個(gè)同樣帶著驚惶和咳嗽的、屬于少年的清越聲音：“快走……”

十年了。整整十年。這半枚殘玉一直貼著他的心口，從未離身。它冰涼的溫度，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為那段被烈火和絕望焚毀的過往中，唯一清晰而灼熱的印記。他無數(shù)次摩挲著那斷裂的邊緣，想象著恩人的模樣，卻從未想過……從未敢想……

巷口的燈火在濕漉漉的雨幕中搖曳不定，光線昏惑，將沈清梧那張清雋絕倫的臉切割得半明半暗。雨水順著傘骨不斷滑落，在他腳邊濺開細(xì)小的水花。他正專注地彎腰，指尖幾乎要觸碰到煤球濕漉漉的絨毛。

而蕭旨驛，像一頭被無形利箭射中的猛獸。所有的理智、警覺、疼痛，在看清那半枚殘玉的瞬間，被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洪流徹底沖垮、碾碎！

身體先于意識(shí)做出了反應(yīng)。

染血的、還帶著雨水和泥污的手，快如閃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近乎粗暴的力量，猛地探出！

不是抓向那枚懸蕩的玉佩。

而是狠狠地、死死地攥住了沈清梧剛剛伸向煤球的那只手腕！

觸手冰涼細(xì)膩，如同上好的寒玉。但這觸感絲毫未能冷卻蕭旨驛眼中驟然爆燃的火焰。

“呃！”沈清梧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彎腰的動(dòng)作被迫中止，整個(gè)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帶得趔趄了一下，不得不重新站直。手中的油紙傘劇烈地晃動(dòng)，傘沿積聚的雨水頓時(shí)失去控制，嘩啦一聲，如瀑般傾瀉而下！“不是，蕭旨驛你傻了嗎？”

冰冷的水流兜頭澆在兩人之間，也澆在蕭旨驛仰起的臉上。雨水混合著他臉上的血水，沿著剛毅的下頜線蜿蜒流下，更添幾分猙獰。他的手指如同燒紅的鐵鉗，死死地嵌入沈清梧那截纖細(xì)的手腕骨，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它捏碎。那雙緊緊盯著對(duì)方的眼睛，瞳孔深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燃燒、炸裂，逼射出駭人的光，仿佛要將眼前這張清冷的面孔徹底洞穿、焚毀！

雨水模糊了視線，但他眼底的火焰卻穿透水幕，清晰地映照出沈清梧臉上每一個(gè)細(xì)微的變化。

那抹萬年不變的、如同玉雕般的平靜，終于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徹底擊碎。

沈清梧被迫抬起眼，直直撞入蕭旨驛那雙燃燒著驚濤駭浪的眼眸。傘外的雨水無情地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幾縷烏黑的發(fā)絲狼狽地貼在光潔的額角。那雙淺淡的、總是帶著疏離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著蕭旨驛染血的面容，瞳孔在看清對(duì)方眼底那份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混合著震驚、狂喜、質(zhì)問和某種更深沉、更可怕的東西的復(fù)雜情緒時(shí)，驟然收縮！

像是一面被重錘擊中的琉璃鏡，瞬間布滿了細(xì)密的裂痕。

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那張總是過于白皙的臉上急速褪去。不過瞬息之間，那張臉已變得如同巷壁上被雨水浸泡的粉墻一般，蒼白得沒有一絲活氣。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從容，所有的清冷孤高，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種赤裸裸的、被猝然撕裂了所有偽裝的巨大驚駭。

時(shí)間仿佛凝固在了這傾瀉的雨瀑和兩人膠著的目光之中。

蕭旨驛沾滿血污和雨水的手指，依舊鐵鉗般箍著沈清梧冰涼的手腕。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dòng)了一下，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糙的巖石，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著滾燙的血?dú)夂筒蝗葜靡傻摹⑻毂赖亓寻愕闹亓?，狠狠砸向那張?bào)E然失色的臉：

“當(dāng)年救我的人……” 他頓了頓，染血的目光死死攫住對(duì)方眼中那片碎裂的驚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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