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暖閣內(nèi)瑞獸熏爐暖香裊裊,云汐瑤一襲杏黃暗金鸞鳳紋常服,安然端坐于窗邊紫檀榻上,指間捻著書頁,珠簾玉影間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的端華。暖閣外,卻倏忽飄來一陣濃艷得發(fā)膩的脂粉甜香,裹著輕脆笑語的東風(fēng),吹皺了殿內(nèi)寧謐。
“給皇后娘娘請安!”
嬌音未落,珠簾已被一只涂著蔻丹的纖手“嘩啦”撩開,卷進一陣香風(fēng)與珠玉磕碰的脆響。
趙美人如同吸飽了春露的芍藥,硬生生將這初春的坤寧宮,染成了脂濃粉重的秦樓楚館。她竟是半點兒規(guī)矩也無,徑自闖進了暖閣!一身水紅色蹙金撒花煙羅紗宮裝,薄如蟬翼的輕紗下,竟隱約透出內(nèi)里鵝黃軟煙羅抹胸的模糊輪廓,前襟更是開得極低,欺霜賽雪的脖頸和一小片滑膩的春光毫無遮攔地袒露著,鎖骨下方細膩的肌膚上,還特意用胭脂點了幾顆桃花鈿。腰間一條赤金嵌紅寶束帶勒得極緊,竭力勾勒出那不盈一握的纖腰,更將那平坦小腹處刻意墊高束裹出的一點極其不自然的、生硬凸起的弧度,襯得分外刺眼!
發(fā)髻梳得極高,驚鴻髻上如同不要錢般堆滿了金玉珠翠。一柄金累絲點翠嵌珠大鳳釵傲然居中,左右各插三對赤金累絲鑲碎紅寶的蝶戀花鈿子,細碎金葉流蘇隨著她張揚的步伐叮咚亂顫,鬢邊更壓著數(shù)朵足金打造的嬌艷牡丹和小金鈴鐺。滿頭的珠光寶氣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偏偏耳垂上還綴著兩只碩大的滴珠瑪瑙墜子,紅得似火,欲奪人目。額間貼了金箔花鈿,眼尾用金粉細細暈染上挑,唇上抿著色澤艷麗的櫻桃紅口脂,整張臉上是精心描繪的媚態(tài),眼波流轉(zhuǎn)間刻意流露著恃寵而驕的跋扈。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她捏著嗓子,將這一聲請安喊得百轉(zhuǎn)千回,媚意橫生,動作卻敷衍地盈盈半蹲了下身。未等云汐瑤開口賜座,她已自顧自地站起身,扭著不盈一握卻刻意繃緊顯出曲線的腰肢,款款走向旁邊特意空出的紫檀圈椅,裙裾翻飛間繡鞋尖上綴著的拇指大紅寶石在光下刺目一閃。
她身后,才緊跟著面露幾分尷尬與不安的麗嬪林氏與莊嬪李氏(麗嬪因漪蘭閣案元氣大傷,鋒芒收斂許多,莊嬪依舊是那副鵪鶉模樣)。麗嬪眼神復(fù)雜地瞟了一眼前方那身近乎妖嬈的裝扮,嘴角繃緊,迅速垂眸掩去鄙夷,依禮上前恭謹拜下:“臣妾麗嬪林氏(莊嬪李氏)給皇后娘娘請安?!?/p>
“都平身,坐吧。”云汐瑤的聲音平穩(wěn)如深潭古井,不起微瀾。她放下書卷,目光淡掃過趙美人那身刻意挑戰(zhàn)宮廷規(guī)制的暴露與奢華,最后落在那被赤金束帶竭力勒托出的、人工痕跡濃重的微凸腹部。
“謝娘娘?!丙悑搴颓f嬪各自尋座坐下,姿勢端正。
趙美人卻不急著坐,纖纖玉指優(yōu)雅地端起宮女奉上的青花蓋碗,抿了一小口茶。那杯盞的位置恰好擺在她刻意隆起的“腹部”側(cè)前方,杯身便如同一個無形的注腳,強調(diào)著那里的“存在”。她放下茶盞,精心描繪的丹鳳眼笑意盈盈地望向云汐瑤,眼波蕩漾著欲語還休的得意:“幾日未曾來向娘娘請安,實在是臣妾的不是呢!”她尾音拖得長長,如同蘸了蜜糖的鉤子,“說來真是愧對娘娘……昨夜陛下……又駕臨了臣妾的芳華閣……”她嬌嗔地用染著蔻丹的指尖點了一下自己的唇瓣,留下一點淺紅的印痕,笑容愈發(fā)甜美恣意,“纏著臣妾說了好些體己話,夜深了還……唉……讓臣妾實在睡不安穩(wěn)呢!”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眼風(fēng)飄向云汐瑤那身連脖頸都嚴密包裹的端肅常服和空無一物的腰腹。
話音未落,她從袖中取出一方嶄新的明黃軟錦絲帕,刻意抖開,慢條斯理地、帶著極明顯的炫耀意味,輕輕擦拭著捧過茶盞的指尖。那帕子邊緣赫然用金線精細地繡著象征“多子多?!钡睦p枝石榴紋!擦拭完了,她又故作不經(jīng)意地將帕子放在了自己刻意束高的“小腹”旁邊,那金絲石榴紋樣正對著云汐瑤的方向!
麗嬪端著茶盞的手不易察覺地緊了緊。莊嬪則將頭埋得更低,只盯著自己鞋尖。
趙美人抿嘴一笑,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初嘗權(quán)勢甜頭般的天真與刻?。?/p>
“說起來……昨晚陛下還與臣妾提起一件天大的喜事呢!”她纖手自然而然地覆上那假造的微凸腹部,動作輕柔,卻又充滿了占有性的宣示意味,“昨兒傍晚,陛下特地恩準(zhǔn)臣妾召來了太醫(yī)院最圣手的老王太醫(yī)……” 她眼波流轉(zhuǎn),含著無盡春色,語氣卻故意帶上幾分少女的嬌羞,“王院判替臣妾診了快一個時辰的脈呢!問長問短的……最終才肯笑著拱手賀喜……”
她在這里故意停頓下來,指尖在那束帶勾勒出的“腹部”輪廓上打著旋兒,如同撫摸珍寶:
“說是……臣妾腹中……已然龍?zhí)プ€(wěn)啦!快足兩月了!”她微微挺直了那包裹得生硬的腰肢,頭顱高昂,臉上紅霞濃艷欲滴,眼里的得意如同燃燒的火焰,要灼穿云汐瑤那平靜的表象,“陛下聞訊,歡喜得不得了!連說這是祖宗庇佑,江山之幸!當(dāng)即便賜下了一整套的羊脂玉如意——喏,就擱在臣妾屋里,那可是整塊籽料通透無瑕呢!說是給臣妾安胎定神的呢!”她的語調(diào)抑揚頓挫,每一個“陛下”都咬得格外清晰響亮,目光更是有意無意地、一遍遍掃過云汐瑤放在矮幾上的醫(yī)書,以及她那平坦、隔著常服亦無任何變化的腰腹。
她輕輕拍了拍那不自然的“隆起”,笑容如帶露的罌粟:“陛下還說啦!讓臣妾千萬養(yǎng)好身子……這可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個皇嗣!金貴得緊呢!”她眼風(fēng)如刀,淬著蜜糖般的毒液,刺向那平靜無波的皇后,“陛下還特意叮囑臣妾,頭一樁,就該把這天大的喜訊,親自來回稟給皇后娘娘您!說您身為中宮皇后,母儀天下,定會同陛下一樣,滿心歡喜地看著妹妹……為咱們陛下,誕下這頭一位龍子龍孫!”話音末尾,那“母儀天下”四字,語調(diào)微妙上揚,帶著一絲絲令人心驚肉跳的暗示與嘲諷,如同無聲地質(zhì)問:空守椒房的皇后,膝下無出,如何配執(zhí)掌鳳???
麗嬪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握著茶盞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莊嬪更是緊張地攥緊了衣角,殿內(nèi)只余下趙美人身上濃烈香氣涌動的聲音和她腕上金鐲滑動的細碎聲響。
暖融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熏爐的香霧依舊裊裊,卻再也遮不住那空氣中彌漫開的尖銳無聲的硝煙。
云汐瑤緩緩地抬起了眼眸。
她的目光平靜如舊,甚至唇邊那抹淺淡的、仿佛雕刻在臉上的溫和笑意也未曾增減分毫。她直接忽略了趙美人那身妖嬈的衣飾、那耀武揚威的珠翠、那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以及那赤裸裸的炫耀與刻骨的挑釁。她的視線,如同最冷的寒泉,精準(zhǔn)地、不容置疑地鎖定在趙美人刻意堆滿嬌笑的臉上。
那目光穿透了厚厚的脂粉的壁壘,帶著洞悉一切的醫(yī)者之眼。
“哦?” 皇后輕啟朱唇,聲音平和無波,如同寒潭落雪珠,清泠得讓人心頭發(fā)緊,“那倒是……辛苦王院判了?!?/p>
她沒有去看那所謂的“腹部”,甚至沒有提一句趙美人的“龍?zhí)ァ薄6侵苯狱c出了關(guān)鍵人物——太醫(yī)院院判。她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矮幾上一個白玉鎮(zhèn)尺,目光銳利如解剖的柳葉刀,一寸寸刮過趙美人那張艷麗浮夸的臉:
“只是……”她的聲音微微拖長,如同判詞前最后的斟酌,“本宮見妹妹雖粉黛勻凈,點染精心,然細觀之下——”
她的手指微微抬起,虛虛點向趙美人眼尾下方寸許的位置:
“此際春光未熾,晨露尚寒。妹妹眼底這兩團不甚明顯的青翳,卻如同久熬長夜之痕……”她的眼神下移,落在趙美人刻意抿得如櫻桃的朱唇之上,“再看妹妹唇色,丹朱點染嬌艷欲滴,唇珠兩側(cè)卻隱隱透出一線瓷白……這可不是尋常氣血兩旺、胎元穩(wěn)固之象啊……”
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沉,帶著一種醫(yī)典般的冰冷確切,一字一句清晰砸下:
“這分明是胎元被外邪燥熱激擾過甚,兼之……心火亢逆,夜難安枕,神思渙散之下,陰陽失調(diào),氣血內(nèi)耗的明顯征兆!”
字字句句,如同冰雹,精準(zhǔn)砸在趙美人心頭那點虛浮膨脹的得意之上!皇后不僅沒被“喜訊”激怒,反而直接指出她“胎不穩(wěn)”、“心有鬼”、“氣血虧”!
趙美人的笑容瞬間僵硬!眼底深處的得意如同被戳破的皂泡,轉(zhuǎn)瞬即逝地碎裂成驚疑和無法置信的惱怒!臉頰上精心涂抹的紅暈唰地一下褪盡!皇后她……她怎么可能看出自己昨夜根本沒睡好?!那青黑……明明被脂粉蓋得嚴嚴實實!!還有唇色!那瓷白……
殿內(nèi)眾人呼吸為之一窒!
云汐瑤將趙美人臉上的驚恐盡收眼底,緩緩將鎮(zhèn)尺壓在那卷醫(yī)書之上。她唇角的笑意依舊溫淡,眼神卻如同結(jié)了冰的湖面:
“妹妹如今身子關(guān)系皇嗣國祚,陛下既有殷殷囑托,本宮身為后宮之主,更是責(zé)無旁貸?!彼Z氣陡然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如此耗神損氣之狀,豈可兒戲?!本宮看——妹妹今日妝容是過分勞神了些。來人!”
“在!”蘭影即刻上前。
“即刻派人去太醫(yī)院,請李院判親自前來坤寧宮!再叫上兩名精熟脈理的女侍醫(yī)官!”云汐瑤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如電鎖死臉色蒼白的趙美人,“給趙美人仔細請個平安脈!開幾劑固本培元、清心寧神、助眠安胎的方子!再——”她頓了頓,看向趙美人那身暴露的紗衣和滿頭搖搖欲墜的金翠,“替趙美人換一身料子厚實些、領(lǐng)口高些的常服,頭上那些沉甸甸的珠釵也都拆了,省得晃得她頭暈?zāi)垦?,動了胎氣!?/p>
最后一句,目光掃過那勒得死緊的束帶和刻意墊高的腹部,意味深長:“束帶太緊,氣悶胸膈,亦于養(yǎng)胎不利!一并拆了,換上寬松些的!”
她的指尖狀似無意地拂過頸間那串帝王綠翡翠珠鏈。珠粒冰涼的觸感下,那粒藏著“美人面”的秘囊,如同沉睡的蛇,等待著破冰之日的雷霆一擊。
暖閣外,春光正好。
暖閣內(nèi),卻如同置身寒冬。趙美人被這毫不留情、直戳肺腑的關(guān)切打得失魂落魄,站在當(dāng)?sh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像個被戳破的花架子,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