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角的苔蘚在漏雨的窗臺上蔓延,像片微型的森林。我數(shù)著地磚縫里的螞蟻,它們正拖著半粒發(fā)霉的面包屑,往墻根那道裂縫爬——那里藏著我去年埋下的玻璃珠,是用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買的,藍得像被暴雨洗過的天。
“生命就是螞蟻拖面包屑啊?!弊o工來送藥時,我指著地磚給她看。她的白大褂上沾著消毒水的味道,和我媽最后一次來探視時,身上的香水味混在一起,變成記憶里很鈍的痛。
“又說胡話?!彼阉幤旁阡X箔紙上,陽光透過鐵窗,在藥粒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吃了藥,下午帶你去院子里曬太陽?!?/p>
院子里的老槐樹開花了,白色的花瓣落得滿地都是。我看見穿條紋病號服的老頭蹲在樹底下,用樹枝在泥地里畫龍。龍的爪子畫得像雞爪,尾巴卻卷得很用力,像要把天空都纏起來。
“龍是有的。”他忽然抬頭看我,眼睛里蒙著層霧,“我小時候在河里見過,鱗片閃得跟碎玻璃似的?!?/p>
我想起我家衣柜最底層的相冊,里面有張泛黃的照片:我爸抱著穿開襠褲的我,站在游樂園的龍形雕塑前。雕塑的龍角斷了一根,我手里舉著的氣球卻鼓得圓圓的,紅得像團火。那天我媽說,等我考了雙百,就再帶我來坐龍形過山車。
后來我考了很多次雙百,過山車卻在某個暴雨夜被雷劈中,燒得只剩副鐵架子。就像我爸的公司,像我媽眼角的皺紋,像我藏在玻璃珠里的藍天,慢慢都變了模樣。
護工來叫我回去時,老頭還在畫龍。花瓣落在他的條紋病號服上,像撒了把碎雪。我把口袋里的玻璃珠掏出來,放在他畫的龍眼睛位置。
“這樣它就活了?!蔽艺f。
他笑起來,露出掉了兩顆牙的牙床:“生命就是給龍點眼睛啊?!?/p>
玻璃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我忽然看見螞蟻們正順著樹干往上爬,拖著花瓣往樹洞里去。它們的觸須碰在一起,像在說很重要的話。而樹洞里,去年埋下的那粒葡萄籽,不知什么時候發(fā)了芽,細弱的莖稈正頂著片新葉,往有光的地方伸。
原來生命不是螞蟻拖面包屑,不是給龍點眼睛,是苔蘚在墻角悄悄蔓延時,沒人看見的根;是葡萄籽在黑暗里發(fā)芽時,撐裂泥土的那點疼;是我數(shù)著地磚縫里的螞蟻,忽然想起玻璃珠的藍,心里猛地軟了一下的瞬間。
就像現(xiàn)在,風吹過槐樹葉,沙沙的響。我聽見花瓣落地的聲音,聽見螞蟻的腳步聲,聽見葡萄籽頂開泥土的聲音——它們都在說,活著,就是哪怕疼,也要往有光的地方挪一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