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執(zhí)導的《月光所及》開機那天,選在了春分。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月光還沒褪盡,沙丘上已經(jīng)架起了攝像機。年輕的攝影師阿依古麗蹲在沙地上,用手指畫著取景框:“小滿姐,你看這月亮落下去的地方,像不像太奶奶日記里寫的嘉陵江碼頭?”
阿依古麗是當年拍《月光下的冬不拉》的孩子之一。如今她大學畢業(yè),成了紀錄片攝影師,鏡頭里總帶著沙漠獨有的遼闊——月光在沙丘上流淌時,像給大地系了條銀絲帶,一頭拴著她童年的冬不拉琴聲,一頭連著林小滿帶來的《霧中花》膠片。
《月光所及》要拍三個故事:1941年婉清在重慶拍《霧中花》的片場日常,1980年代新疆老電影放映員騎著駱駝走戈壁的往事,還有現(xiàn)在的阿依古麗用無人機記錄沙漠生態(tài)的故事。三個時空被同一片月光串起來,像三股絲線,在銀幕上織成一張網(wǎng)。
開機第五天,阿依古麗在沙漠深處發(fā)現(xiàn)了個廢棄的土坯房。房梁上掛著個褪色的帆布包,里面裹著臺老式放映機,還有半截沒看完的膠片——膠片上的字跡模糊,但能認出是1950年代的《草原牧歌》,放映機的金屬牌上刻著“新疆電影放映隊 編號017”。
“是巴圖爺爺?shù)姆庞硻C!”阿依古麗忽然喊出聲。她小時候聽爺爺說過,1950年代有個叫巴圖的蒙古漢子,騎著駱駝走了兩千里,把電影帶到了沙漠里的每個氈房。有次暴風雪封了路,他在土坯房里守著放映機,怕膠片凍壞,把自己的羊皮襖裹在了機器上。
那天晚上,月光特別亮。小滿和阿依古麗坐在土坯房的門檻上,試著轉(zhuǎn)動放映機的手柄。模糊的光影投在沙墻上,能看見黑白畫面里,牧民們圍著銀幕歡呼,其中一個穿羊皮襖的身影,正彎腰給孩子們遞奶疙瘩——像極了巴圖的模樣。
“巴圖爺爺說,第一次在沙漠放電影,銀幕是用白布搭在駱駝背上的?!卑⒁拦披惖穆曇舯伙L吹得發(fā)飄,“月光照在白布上,銀幕上的人好像在跟沙漠里的星星說話?!?/p>
小滿摸著放映機冰涼的金屬殼,忽然想起太奶奶的日記:“電影是會走路的月光?!痹瓉碚娴挠腥?,帶著這束光,在戈壁上踩出了一條銀亮的路。
《月光所及》拍到第三個月時,蘇然來了沙漠。他懷里揣著個木盒子,打開時,里面躺著兩朵干花:一朵是婉清的白茉莉,一朵是陳默當年從巴黎寄回的、夾在信封里的鳶尾花。
“給新片子添點‘橋’的念想。”蘇然把花遞給小滿,指腹蹭過花瓣上的紋路——茉莉的脆,鳶尾的韌,像兩個時代的呼吸,在他掌心輕輕碰了碰。
那天傍晚,劇組在沙丘上搭起臨時剪輯臺。阿依古麗用無人機拍下的沙漠月光,和《霧中花》里嘉陵江的月色疊在一起時,監(jiān)視器前忽然爆發(fā)出低低的驚嘆:兩束月光在銀幕上交匯的地方,竟像架起了座半透明的橋,橋面上仿佛有無數(shù)人影在走——婉清在補拍鏡頭里編花環(huán),巴圖爺爺在風雪里裹放映機,阿依古麗的無人機掠過沙丘,連巴黎資料館里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也好像在橋那頭,舉著白玫瑰笑。
“這才是‘月光所及’啊?!碧K然望著監(jiān)視器,眼眶發(fā)潮。他忽然明白,所謂影視橋,從不是單線條的傳承,而是無數(shù)束光在時空中碰撞、纏繞,織成一張網(wǎng)——沙漠的月光纏上重慶的霧,巴黎的鳶尾接住中國的茉莉,老放映機的齒輪咬著無人機的螺旋槳,每個被光影照亮過的人,都是網(wǎng)上的結。
片子殺青那天,沙漠里來了位特殊的訪客。是當年寄短片給蘇然的新疆孩子之一,如今已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叫艾力。他背著個沉重的背包,打開時,里面是臺老式磁帶錄音機,和一疊手寫的采訪稿。
“我找到巴圖爺爺?shù)耐降芰恕!卑Φ哪槺粫竦猛t,“他說巴圖爺爺臨終前,總摩挲著放映機上的‘017’,說‘這數(shù)字是橋樁,得有人接著打’?!?/p>
錄音機里傳出沙啞的聲音,是巴圖徒弟的口述:“有次在昆侖山腳下放《霧中花》,牧民們看不懂字幕,巴圖爺爺就站在銀幕旁,用蒙語一句句講。講到女主角犧牲時,有個哈薩克族老奶奶哭了,說‘這姑娘像我們草原上的月光,碎了也亮’?!?/p>
風吹過沙丘,把錄音里的哽咽吹得很遠。小滿忽然抓起攝像機,對著艾力和他的采訪稿拍起來——這孩子的肩膀還很單薄,卻已經(jīng)扛起了比背包更沉的東西:把“橋樁”往下打的力氣。
《月光所及》首映禮定在中秋。北京的影院里,當最后一個鏡頭亮起時,全場靜了很久。畫面里,沙漠的月光漫過城市的屋頂,落在巴黎資料館的窗臺上,又順著嘉陵江的水紋流回1941年的片場。片尾字幕滾動時,屏幕上跳出一行小字:“謹以此片,獻給所有帶著月光走路的人?!?/p>
散場時,有個戴紅領巾的小男孩拉著媽媽的手,指著海報上的茉莉和鳶尾:“媽媽,這些花能開到我拍電影的時候嗎?”
媽媽笑著指向夜空:“你看月亮,它照過婉清阿姨,照過巴圖爺爺,現(xiàn)在正照著你呢?;〞x,但月光不會。”
蘇然坐在影院后排,看著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向出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東郊制片廠的月光里,看見婉清鬢角的茉莉。那時他以為,穿越是奇幻的橋;后來才懂,真正的奇幻,是總有人把前人的光,當成自己要走的路。
三年后,《月光所及》獲得了金雞獎最佳紀錄片。頒獎禮上,林小滿把獎杯舉得很高,說:“這獎該分給三個人:在戰(zhàn)火里藏膠片的人,在沙漠里背放映機的人,還有現(xiàn)在正舉著手機拍家鄉(xiāng)的人?!?/p>
臺下,阿依古麗正給新疆的家人打視頻電話,鏡頭掃過頒獎現(xiàn)場的水晶燈,燈光落在她手機屏幕里——老家的氈房外,艾力帶著一群孩子,用手電筒在帳篷上投出皮影戲,演的是《月光所及》里的故事。孩子們的笑聲混著風聲,從手機里飄出來,像串銀鈴,掛在頒獎禮的空氣里。
蘇然站在后臺,望著窗外的月亮。手機里剛收到伊莎貝爾的消息,說巴黎資料館辦了場“月光電影周”,展映的片子里,多了部新疆孩子拍的《沙漠里的星星》。附的照片里,銀幕旁擺著三朵花:茉莉、鳶尾,還有朵沙漠里的駱駝刺花,花瓣上沾著細細的沙,在月光下閃著光。
他忽然想,婉清當年編茉莉花環(huán)時,大概不會想到,八十多年后,這束光會落到沙漠的駱駝刺上;巴圖爺爺裹著羊皮襖守放映機時,也不會知道,他踩出的路,會被無人機的鏡頭鋪得更寬。
但這或許就是月光織橋的秘密:不必追問終點,只需相信,每束被認真舉起的光,都會在某個地方,和另一束光相遇,然后一起,往更遠的地方去。
就像此刻,頒獎禮的燈光、氈房里的手電光、巴黎的銀幕光,都在月光里融成一片。而東郊制片廠的老攝影棚里,新的劇組正在搭景,月光穿過那個熟悉的破洞,在地上織出的銀網(wǎng),比從前更亮了些——仿佛在說:來啊,接著織。
橋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