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人家之青梅糖霜

錄取通知書像兩枚冰冷的徽章，一枚燙金閃耀，一枚黯淡無光，無聲地宣告了命運的分岔。林家小院那聲沉重的關(guān)門巨響，如同最后的喪鐘，敲碎了棉紡廠家屬院夏日最后的蟬鳴。空氣凝固了，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巨大失落和難堪的沉默。

蘇晚站在自家院中，手里那張央美通知書的硬角深深硌著掌心，燙金的校徽在陽光下刺得眼睛生疼。隔壁房間里死寂般的沉默，像無形的巨石壓在她胸口，比任何喧囂都更讓她心慌。她甚至能想象出林棟哲此刻的模樣——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獨自蜷縮在角落里，舔舐著被現(xiàn)實撕開的、鮮血淋漓的自尊傷口。

她猶豫了很久，指尖幾次觸碰到冰涼的院門鐵栓，又縮了回來。安慰的話語在巨大的落差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怕自己的出現(xiàn)，反而會成為他傷口上的鹽。最終，她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間，將那張承載著夢想也背負(fù)著離別的通知書，輕輕壓在了速寫本的最底層。畫本上，煙火大賽那夜他仰望星光的側(cè)臉，此刻顯得格外遙遠(yuǎn)。

林家小院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宋瑩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對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無聲垂淚，手里緊緊攥著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林父悶頭抽著煙，煙霧繚繞，遮不住他臉上的愁云慘霧和深深的疲憊。桌上，那個被林棟哲攥得變形、又被宋瑩小心翼翼撿回來、用膠水勉強(qiáng)粘好的?？其浫⌒欧猓褚坏莱舐膫?，靜靜躺在油膩的桌面上。

傍晚，林棟哲終于推開了房門。他沒有看父母，徑直走到飯桌前坐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失去了所有光亮。他沒有說話，只是機(jī)械地拿起筷子，扒拉著碗里早已涼透的飯菜。

“棟哲……” 宋瑩哽咽著開口，聲音嘶啞，“吃點熱的，媽給你熱熱……”

“不用?！?林棟哲打斷她，聲音低沉沙啞，沒有任何情緒。他繼續(xù)埋頭扒飯，動作僵硬，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項必須的任務(wù)。

宋瑩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看著兒子這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樣，心如刀絞。她想罵他不爭氣，想怨命運不公，想安慰他路還長……可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那個……晚晚的通知書到了……” 宋瑩小心翼翼地提起，想轉(zhuǎn)移話題，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林棟哲扒飯的動作猛地頓住。筷子尖戳在碗底，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尖銳的痛楚和自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冰冷：

“央美？真好。恭喜她?！?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劃出刺耳的聲音，“我吃飽了。”

他轉(zhuǎn)身，再次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房間，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和目光。那扇薄薄的門板，仿佛成了他最后的堡壘，隔絕了榮耀，也隔絕了關(guān)心。

***

接下來的日子，林家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林棟哲把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他不再出門，不再打球，不再去隔壁找蘇晚。他要么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發(fā)呆，眼神空洞；要么就坐在書桌前，對著那堆曾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的復(fù)習(xí)資料，眼神茫然，手指無意識地?fù)钢蟊凵夏堑腊导t的疤痕，仿佛那是連接過去那個“有用”的自己的唯一憑證。

宋瑩變著花樣做他愛吃的菜，小心翼翼地端到他房門口，輕聲細(xì)語地哄他開門?；貞?yīng)她的，往往只有長久的沉默，或者一句冷硬的“放著吧”。林父試圖跟他談?wù)勎磥恚務(wù)剬？茖W(xué)校，談?wù)剬W(xué)門技術(shù)也好，剛開了個頭，就被林棟哲一句“知道了，別煩我”堵了回去。

他像一截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枯木，迅速地、肉眼可見地枯萎下去。曾經(jīng)那個陽光跳脫、像小豹子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少年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沉默、陰郁、眼神里充滿自我厭棄的空殼。

蘇晚的日子同樣不好過。央美的錄取通知書帶來的喜悅，早已被隔壁那死寂般的沉默和巨大的愧疚感沖刷得一干二凈。她抱著畫箱去寫生，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林家緊閉的院門。巷口的老槐樹下，那個曾被他占據(jù)的石墩空蕩蕩的。她嘗試過幾次，走到林家院門口，輕輕敲門。

“棟哲哥……”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宋阿姨紅著眼睛開門，看到她，眼神復(fù)雜，帶著心疼，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和無力。

“晚晚啊……他……他不想見人……” 宋瑩的聲音滿是疲憊和無奈。

蘇晚只能默默地把帶來的水果或畫好的、他可能喜歡的球星素描，放在門口的石階上。第二天，那些東西往往原封不動，或者被悄悄收走了，但從未得到過只言片語的回應(yīng)。

她坐在老槐樹下畫畫，筆下不再是溫暖的煙火氣，而是大片大片灰藍(lán)色的陰霾天空，或是纏繞不清的、如同荊棘般的枯枝。速寫本里，屬于林棟哲的頁面，停留在了煙火大賽那夜仰望星光的瞬間。她不敢再畫他，怕畫下他此刻空洞的眼神，怕那會成為她心上永遠(yuǎn)的刺。

分離的陰影，因為林棟哲的自我放逐，提前籠罩下來，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重。棉紡廠家屬院的煙火氣，在這個夏天，徹底涼透了。

***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緩慢爬行。轉(zhuǎn)眼到了八月底，蘇晚啟程去北京的日子迫在眉睫。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一只半舊的行李箱，還有她那個不離身的畫箱。畫箱的刮痕依舊清晰，像一道道凝固的往事。

臨行前夜，蘇家小院亮著燈。蘇母一邊幫女兒最后清點行李，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著北方生活的注意事項，聲音里帶著濃濃的不舍。蘇父沉默地坐在一旁，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眉頭緊鎖。

蘇晚坐在床邊，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畫箱光滑的木面。她的目光卻頻頻飄向窗外。隔壁林家的窗戶黑著燈，像一只沉默的、拒絕交流的眼睛。

“晚晚，” 蘇母嘆了口氣，走過來坐在女兒身邊，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明天就走了……要不要……再去看看棟哲？跟他道個別？”

蘇晚的心猛地一縮。道別？她還能說什么？看著他空洞的眼神，告訴他“保重”？那更像是一種殘忍的提醒。她用力咬著下唇，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不去了……他……他不想見我?！?/p>

蘇母看著女兒強(qiáng)忍的難過，心疼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她知道，那道無形的鴻溝和少年破碎的自尊心，此刻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

夜深了。蘇晚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窗外，家屬院陷入沉睡，只有偶爾幾聲蟲鳴。她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腦海里翻騰著和林棟哲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打翻顏料后他遞來的汗?jié)癖承模驁錾巷w揚的身影，煙火下笨拙的初吻，病床上遞來的紙飛機(jī)，以及……他此刻緊閉的房門和空洞的眼神。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慌。她悄悄起身，走到書桌前，擰亮臺燈?；椟S的燈光下，她拿出那本厚厚的速寫本，翻到最新一頁空白。她沒有畫人，也沒有畫景。她拿起一支最濃的炭筆，在紙頁上用力地、反復(fù)地涂抹著。不是線條，不是形狀，只是一團(tuán)混亂的、濃得化不開的黑色漩渦。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壓抑的嗚咽。

她涂得很用力，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愧疚、擔(dān)憂、不舍和無力感都傾注在這團(tuán)黑暗里。畫箱靜靜地立在桌角，刮痕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不知涂了多久，直到那團(tuán)黑色占據(jù)了幾乎整頁紙，她才疲憊地停下筆。指尖被炭粉染黑。她看著那團(tuán)絕望的墨色，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滴落在畫紙上，暈開一小片深灰。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蘇晚心頭一跳，猛地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聲音很輕，像是有什么東西被輕輕放在了窗臺上。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掀開窗簾一角。

月光清冷地灑在小小的窗臺上。那里，靜靜地躺著一個東西。

不是水果，不是球星素描。

而是一個小小的、用粗糙的木頭雕刻而成的……畫架模型。

只有巴掌大小，卻雕刻得極其用心。支架的弧度，夾板的紋理，甚至底座小小的螺絲旋鈕，都清晰可見。木頭是新削的，散發(fā)著淡淡的松木清香。刀工顯然很生澀，邊緣甚至有些毛糙，幾處地方還有反復(fù)雕刻修改的痕跡，帶著笨拙的、卻無比認(rèn)真的勁兒。

月光下，那個小小的畫架模型，像一件沉默的、飽含心事的禮物。

蘇晚的心瞬間被攥緊了！她猛地推開窗戶，探身向外望去！

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板上，泛著幽白的光。隔壁林家的院門緊閉著，窗戶依舊一片漆黑。

晚風(fēng)吹過，帶著初秋的涼意，拂過她臉上未干的淚痕。

她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小小的畫架模型。木頭溫潤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帶著雕刻者殘留的體溫和……笨拙的心意。她緊緊地將它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黑暗中最后一點微弱的星火。

眼淚再次洶涌而出，無聲地滴落在小小的木制畫架上。

他沒有出現(xiàn)。

他沒有道別。

他只用這無聲的、笨拙的雕刻，在離別的深夜里，在她絕望的涂鴉旁，留下了一道沉默的刻痕。

蘇晚關(guān)上窗，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她將那個小小的木畫架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木頭下那顆同樣破碎卻依然在笨拙跳動著的心。

離別的列車終將啟程，奔向截然不同的遠(yuǎn)方。棉紡廠家屬院的煙火人間，在少年的自我放逐和無聲的刻痕中，迎來了屬于它的漫長雨季。而那個小小的木畫架，成了這個離別之夜里，唯一的、帶著木屑清香的燈塔，微弱地照亮著前路未知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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