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的冬天,潼關(guān)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
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鵝毛大雪卷著寒風,把連綿的關(guān)隘染成一片蒼茫。城樓上的旗幟凍得發(fā)硬,獵獵作響的聲音里都帶著冰碴子。馬超勒住韁繩,胯下的“里飛沙”不安地刨著蹄子,噴出的白氣在他猩紅的披風上凝成細碎的霜花。
他剛結(jié)束一場廝殺。銀槍上的血漬已經(jīng)凍成了暗紅的冰殼,順著槍尖滴落,在雪地里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坑。身后的西涼鐵騎呼哧帶喘,甲胄上的積雪融化又凍結(jié),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
“將軍!城門已破!”副將策馬奔來,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曹軍潰了!”
馬超沒應(yīng)聲,只是瞇起眼望向城內(nèi)?;鸸庠陲L雪中明明滅滅,映著斷壁殘垣,像一頭喘息的巨獸。他父親馬騰的血,似乎還在鼻尖縈繞——那是三個月前,許昌來的信使帶來的消息,說父親與弟弟在京中被斬,首級已懸于城門。
那一刻,他眼里只剩下紅。西涼的漢子,血里燒著野火,父兄的仇,必須用刀槍來償。
“搜!”他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別放過任何一個曹兵?!?/p>
銀槍一揚,他率先沖進城內(nèi)。馬蹄踏過結(jié)冰的街道,濺起的雪沫子打在臉上,像細小的刀子。他沒注意到,街角那座被戰(zhàn)火熏黑的閣樓里,正有一雙眼睛,隔著破碎的窗欞,靜靜地望著他。
司馬懿攏了攏身上的素色棉袍,指尖冰涼。他站在閣樓的陰影里,懷里揣著一封剛寫好的信,墨跡已干,邊角卻被他攥出了褶皺。樓下傳來西涼兵的呼喝聲和百姓的哭喊聲,他微微蹙眉,卻沒動。
他不是來參戰(zhàn)的。作為曹操的主簿,他此行是為了探查潼關(guān)虛實,順便……看看這位讓曹操都為之頭疼的西涼錦馬超,究竟是何模樣。
傳聞里,馬超是頭未馴的野馬。十七歲隨父出征,一槍挑落鮮卑首領(lǐng);二十歲平定羌亂,在西涼地界,孩童聞其名不敢夜啼??纱丝虡窍履莻€身影,卻比傳聞里多了幾分破碎的狠厲——猩紅的披風在風雪中翻飛,銀槍上的寒光幾乎要刺破這漫天風雪,那雙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寒星,卻又燃著焚盡一切的怒火。
“呵?!彼抉R懿低低地笑了一聲,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玩味。匹夫之勇,終究難成大事。
正想著,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馬超似乎在追逐什么人,馬蹄聲由遠及近,帶著破風的銳響。司馬懿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隱進更深的陰影里。
下一瞬,“哐當”一聲巨響,閣樓的木門被一槍挑碎!木屑紛飛中,馬超勒馬立于門口,銀槍直指閣內(nèi),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藏在里面的人,出來!”
風雪順著破口灌進來,卷起司馬懿額前的一縷發(fā)絲。他抬起眼,與馬超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馬超愣了愣。他本以為藏在閣樓里的是曹軍的探子,或是哪個貪生怕死的官吏,卻沒想會是這樣一個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素色棉袍,身形清瘦,面容算不上俊美,卻自有一種沉靜的氣度。尤其是那雙眼睛,很深,像寒潭里的水,不起波瀾,卻能映出人心底的東西。
更讓他意外的是,這人見了他的槍,竟半分懼色都沒有。
“閣下是?”司馬懿先開了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聽不出喜怒。他緩緩走出陰影,手里還捏著那封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信封邊緣。
馬超皺了皺眉。這人的口音不是西涼的,也不是關(guān)中的,倒像是……許昌一帶的?他握緊了銀槍,槍尖離司馬懿的胸口不過三尺:“我問你是誰!在這里做什么!”
他的聲音帶著戰(zhàn)場廝殺后的戾氣,震得閣外的風雪都似停頓了一瞬。身后的西涼兵也涌了上來,刀出鞘,弓上弦,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司馬懿卻像是沒看見那些兵刃,只是定定地看著馬超。他注意到馬超甲胄上的裂痕,那是被重斧劈開的痕跡,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血;注意到他緊握槍桿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虎口處有新磨破的傷口;還注意到他眼底深處,那團怒火之下,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在下司馬懿,字仲達?!彼麍笊闲彰?,語氣依舊平淡,“路過此地,避雪而已。”
司馬懿?
馬超瞳孔微縮。這個名字,他聽過。父親馬騰在京中時,曾書信提及,說曹操帳下有個叫司馬懿的主簿,心思深沉,不可小覷。只是他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以這樣的方式,見到這個人。
“曹操的人?”馬超的聲音冷了下來,銀槍又往前遞了半寸,槍尖幾乎要觸到司馬懿的衣襟,“來刺探軍情?”
“將軍說笑了?!彼抉R懿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那桿銀槍上,槍身上的冰殼反射著冷光,“我若真是來刺探,怎會如此輕易被將軍發(fā)現(xiàn)?”
他的語氣不卑不亢,甚至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調(diào)侃。馬超活了二十多年,見過的人不算少,有阿諛奉承的,有橫眉冷對的,卻從沒見過這樣的。明明身處險境,卻像在與他閑談,那雙眼睛里的沉靜,讓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煩躁。
“少廢話!”馬超猛地收槍,槍桿在地上一頓,震起一片雪塵,“要么滾,要么死!”
他不想殺一個手無寸鐵的文人,哪怕這人是曹操的部下。父親常說,成大事者,不必與無名之輩計較。可不知為何,看著司馬懿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他就忍不住想打破那份平靜。
司馬懿看著他收槍的動作,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快得讓人抓不住。他彎了彎腰,算是行禮:“既如此,打擾了?!?/p>
說罷,他轉(zhuǎn)身就要走。棉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積雪,留下淺淺的痕跡。
“等等?!瘪R超忽然開口。
司馬懿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風雪依舊很大,吹得馬超的猩紅披風獵獵作響。他看著眼前這個素衣文人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別扭。這人明明弱不禁風,卻比那些披堅執(zhí)銳的將領(lǐng)更讓他在意。
“你叫司馬懿?”馬超問,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生硬。
“是?!?/p>
“記住了?!瘪R超抬槍指向天空,銀槍在風雪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我是馬超。下次再讓我遇見你,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
司馬懿看著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種敷衍的笑,而是從眼底漾開的,帶著幾分深意的笑:“馬將軍的槍法,在下記下了。至于運氣……或許下次見面,是誰的運氣,還未可知?!?/p>
說完,他沒再停留,迎著風雪,一步步走出了閣樓。素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漫天白雪中,只留下一個單薄卻挺拔的背影。
馬超勒著馬,在原地站了很久。風雪打在他的臉上,冰冷刺骨,可他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司馬懿……
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銀槍的槍纓。那雙沉靜的眼睛,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他的心湖,漾開圈圈漣漪。
“將軍,我們進城吧?”副將小心翼翼地問。
馬超“嗯”了一聲,調(diào)轉(zhuǎn)馬頭。里飛沙踏著碎雪,發(fā)出沉悶的蹄聲。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座破了門的閣樓,又看了看司馬懿消失的方向,眉頭微微蹙起。
他有種預感,今日這一面,絕不會是最后一面。
而閣樓的陰影里,一片被風吹落的棉袍衣角,正靜靜地躺在積雪中,很快被新的落雪覆蓋,只留下一點極淡的痕跡,像一個尚未說出口的秘密。潼關(guān)的雪,還在下著,仿佛要將這亂世的恩怨情仇,都掩埋在這片蒼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