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冬夜,朔風卷著雪粒子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曠野里孤狼的嗥叫。司馬懿披著厚氅坐在書案后,燭火在他眼下投出兩道深影,指尖捻著的竹簡被體溫焐得微暖,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卻透著徹骨的冷靜——那是關于西線戰(zhàn)事的推演,每一個字都可能決定千軍萬馬的生死。
“咔噠”一聲,門軸轉動時帶著凍住的滯澀。司馬懿抬眼,看見馬超掀簾進來,風雪瞬間卷著寒氣撲入,吹得燭火猛地一晃。他身上那件玄色錦袍沾了雪,發(fā)梢甚至凝著細碎的冰粒,手里卻牢牢護著一個食盒,像是護著什么稀世珍寶。
“回來了?!彼抉R懿的聲音平淡無波,目光落回竹簡上,指腹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片邊緣,“外面雪大,怎么不叫人通報一聲?”
馬超把食盒往案上一放,解斗篷的動作帶著慣有的利落,只是耳尖凍得發(fā)紅:“通報什么?你這書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要是等通報,懷里的酒早成冰碴子了?!彼f著掀開食盒,里面是個錫酒壺,還冒著熱氣,旁邊擺著兩碟小菜,一碟鹵牛肉,一碟腌梅子。
司馬懿這才放下竹簡,看著他凍得發(fā)紅的鼻尖:“西涼也沒這么冷,偏生到了許都,反倒耐不住凍了?”
“許都的風是賊,專往骨頭縫里鉆?!瘪R超拿起酒壺往兩個爵杯里斟酒,酒液撞在杯壁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不像西涼的風,直來直去的,冷也冷得痛快?!彼哑渲幸槐频剿抉R懿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一飲而盡,喉結滾動,帶著股酣暢淋漓的勁兒。
司馬懿端起酒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目光落在馬超握著酒杯的手上。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虎口處有層厚厚的繭,是常年握槍留下的印記。當年潼關城下,這雙手持槍躍馬,槍尖挑落的魏軍旗幟,曾讓整個許都為之震顫。誰能想到,如今這雙手會為他溫一壺酒,在寒夜里踏雪歸來。
“今日朝議,曹公又提西征之事了?!彼抉R懿淺啜一口酒,酒液醇厚,帶著淡淡的梅子香,是馬超特意讓人釀的,說合他的口味。
馬超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向他,眸子里像淬了雪的寒星:“他想讓誰去?”
“還沒定。”司馬懿放下酒杯,“不過,有幾位大夫舉薦了你?!?/p>
馬超“嗤”了一聲,拿起筷子夾了塊牛肉塞進嘴里:“他們倒是敢想。忘了潼關城下是誰把他們打得丟盔棄甲了?”他嚼著肉,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嘲諷,卻又藏著一絲復雜。畢竟,那些曾與他浴血奮戰(zhàn)的西涼子弟,如今大多已化作黃土。
司馬懿沒接話。他知道馬超心里的結。當年父兄被斬,他率西涼鐵騎踏破潼關,血洗長安,與曹操勢不兩立??墒朗屡?,如今他卻成了魏國的偏將軍,甚至……成了他司馬懿的妻。這樁由曹公一手促成的婚事,在外人看來是奇聞,在他們自己,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你想不想去?”司馬懿忽然問。
馬超抬眸,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燭光在那雙眸子里明明滅滅,看不真切情緒。他知道司馬懿的心思,這人看似溫潤,實則城府深似寒潭,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聯(lián)姻是他的主意,說是為了安撫西涼舊部,可誰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盤。
“你想讓我去?”馬超反問,語氣里帶著點挑釁,“還是怕我去?”
司馬懿看著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漾開一絲暖意:“你若想去,我便為你謀劃。你若不想去,我便為你推了?!?/p>
馬超愣住了。他以為會聽到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或是不動聲色的試探,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他看著司馬懿,這人穿著素色的錦袍,坐在書案后,周身的氣息沉靜得像深潭,可那雙眼睛里,卻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影子。
喉結動了動,馬超別開臉,拿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聲音悶悶的:“不去?!?/p>
“為何?”
“冷?!瘪R超說得理直氣壯,“許都的冬天這么冷,西涼更冷。我才不去受那份罪?!彼D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再說,家里的梅子酒還沒喝完?!?/p>
司馬懿看著他微紅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馬超不是怕冷,也不是貪酒。西涼是他的根,回去了,面對的是舊部的目光,是故土的瘡痍,是無法回頭的過往。他不愿去,便不去吧。
“那便不去。”司馬懿拿起筷子,夾了顆腌梅子放進馬超碗里,“這梅子腌得正好,酸甜適中,你嘗嘗?!?/p>
馬超看著碗里的梅子,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下來。他想起剛嫁過來的時候,兩人分房睡,他夜里總睡不著,就偷偷溜到院子里練槍,槍尖劃破夜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有一次,他練到興起,槍尖差點掃到廊下的燈籠,卻被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
是司馬懿。他穿著單衣站在寒夜里,臉色有些蒼白,卻死死地攥著他的槍桿,眼神堅定:“夜里風大,仔細著涼?!?/p>
那一刻,馬超忽然覺得,這許都的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難熬。
“對了,”馬超咽下嘴里的梅子,“明日我想去城外的馬場看看。我的‘燎原火’(注:馬超的戰(zhàn)馬名)好幾天沒好好跑了,怕是憋壞了。”
“我陪你去?!彼抉R懿說。
“你不是要去曹公府里議事嗎?”馬超挑眉。
“推了?!彼抉R懿說得輕描淡寫,仿佛推掉的不是曹公的召見,而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茶會,“比起那些,我更想看看馬將軍縱馬馳騁的樣子。”
馬超的臉微微發(fā)燙,拿起酒杯擋住自己的表情,卻沒注意到,自己握著酒杯的手,比剛才穩(wěn)了許多。
窗外的雪還在下,書房里卻暖意融融。燭火跳躍,映著兩個相對而坐的身影,一個沉靜如水,一個烈如火,卻在這寒夜里,共享著一壺溫酒,一份旁人看不懂的默契。
或許,愛恨糾葛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化作了這寒榻溫酒的余溫。潼關的烽火,許都的權謀,都抵不過此刻——他為他溫酒,他為他推卻俗務,在這亂世之中,尋得片刻的安寧與相守。
馬超看著司馬懿認真品酒的樣子,忽然覺得,這許都的冬天,有他在,好像真的不那么冷了。他拿起酒壺,又給兩人斟滿酒,輕聲說:“再喝一杯吧,這酒暖身子?!?/p>
司馬懿抬眸,對上他的目光,眸子里盛著笑意,點了點頭:“好。”
酒液入喉,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窗外風雪依舊,室內卻溫情脈脈,仿佛這亂世的刀光劍影,權謀算計,都被隔絕在了這扇窗之外,只剩下他們兩人,和這一壺喝不盡的溫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