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靈祭壇的凈化儀式耗盡了心力。巴影被送回吊腳樓休息，體內(nèi)那股冰冷躁動(dòng)雖被強(qiáng)行壓下，頸側(cè)殘留的淡紫痕跡卻如同烙印，昭示著潛藏的深淵。金蘅也小臉煞白，倚在竹榻上，柯珩遞過一枚龍眼大小、散發(fā)著溫和草木清氣的碧色丹丸服下，才緩過一口氣，只是靈動(dòng)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大巫祝則將自己關(guān)進(jìn)了寨中收藏著無數(shù)古老秘密的“祖祠”，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踏出半步。沉重的木門隔絕了內(nèi)外，只留下門外守衛(wèi)肅穆的面容和一種無聲的等待。

直到翌日傍晚，當(dāng)赤紅的篝火在寨子中央巨大的青石坪上熊熊燃起，映照著盤瓠寨古老的圖騰柱和一張張被火光鍍上暖色的臉龐時(shí)，大巫祝才拄著那根盤蛇木杖，帶著一身混合著陳年書卷、古老草藥與淡淡煙火的氣息，步履略顯蹣跚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她臉上的皺紋仿佛更深了，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然而那疲憊的深處，卻燃燒著一種洞悉了部分深淵真相的銳利光芒，如同穿透迷霧的古老星火。

篝火旁早已聚集了寨中的男女老少。巨大的獸肉架在火上，烤得金黃酥脆，油脂滴落，發(fā)出“滋滋”的誘人聲響，濃郁的肉香混合著松脂燃燒的氣息彌漫開來。巨大的陶罐里翻滾著乳白色的菌菇濃湯，蒸騰的熱氣帶著山野的鮮甜。粗獷而歡快的蘆笙樂曲驟然拔高，如同山澗奔流，瞬間點(diǎn)燃了氣氛。精壯的苗家漢子赤著古銅色的臂膀，踏著強(qiáng)有力的步伐，女子們彩衣翻飛，銀飾叮咚，圍著篝火跳起了節(jié)奏明快、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舞蹈?；鸸馓S，將舞動(dòng)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古老的石壁上，如同遠(yuǎn)古先民祭祀的壁畫活了過來。這是百越巫覡最誠摯的待客之道，以生命的歡騰驅(qū)散未知的陰霾。

大巫祝示意大家圍坐在她身邊稍近火源的石塊上。跳躍的火舌舔舐著黑暗，光影在他們神色各異的臉上明滅不定。

“查到了?！贝笪鬃５穆曇舻统辽硢?，如同砂紙摩擦著古老的樹皮，每一個(gè)音節(jié)都浸滿了歲月的重量。她顫巍巍地從懷中取出一物——并非尋常書卷，而是一張顏色深褐泛黃、邊緣磨損如鋸齒、觸手堅(jiān)韌冰涼、顯然以特殊秘法鞣制的古老獸皮。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在膝頭，動(dòng)作緩慢而莊重，仿佛在觸碰沉睡的祖靈。獸皮之上，以暗紅近褐、如同凝固了千年血痂般的奇異顏料，書寫著扭曲繁復(fù)、如同蟲蛇蜿蜒的百越古鳥篆，其間還夾雜著一些線條粗獷、意義難明的模糊圖騰圖案。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腥、草藥與塵土腐朽的古老氣息撲面而來。

眾人的目光瞬間被攫住，空氣仿佛凝固，連篝火的噼啪聲都變得遙遠(yuǎn)。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在那張殘破的獸皮之上，尤其是其中一幅描繪著扭曲荊棘纏繞人形的圖騰，那荊棘的形態(tài)，竟與巴影頸側(cè)顯現(xiàn)的魔紋驚人地相似！

“此乃《南荒巫蠱異聞錄》殘卷，”桑婆婆枯槁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輕輕拂過那些難以辨識(shí)的文字和那幅刺目的荊棘圖騰，指尖的薄繭摩擦著粗糙的皮面，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乃百越諸部共傳之秘，非竹非帛，承載著先祖目睹的洪荒秘辛，諸多湮滅于世的異聞，盡錄于此?！?/p>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篝火喧囂、直抵靈魂深處的力量，將眾人引入那比先祖更為久遠(yuǎn)的蠻荒時(shí)代：“古之文字隱晦記載……天地初分未久，清濁相搏。有自混沌深淵孕育而生的‘大兇’（梼杌古稱），其性至惡至戾，形若巨虎而人面獠牙，尾如鋼鞭，吼聲可裂山岳，吐息能腐江河。其存，即為災(zāi)厄，扭曲生靈心智，播撒暴虐混亂，力可傾覆乾坤……”（圖畫：模糊的頂天立地的巨人，手持象征開天辟地的巨斧【鉞】與引動(dòng)風(fēng)雷的巨鼓【雷鼓之形】，正與一團(tuán)扭曲猙獰、形似巨虎卻生著人面獠牙的恐怖黑影殊死搏斗，周遭山崩地裂，江河沸騰如血。）

“有持斧鉞、掌雷鼓的先祖英靈，感念蒼生悲苦，遂聯(lián)合亙古山岳之魂、奔涌河川之魄，引動(dòng)天地偉力……鏖戰(zhàn)經(jīng)年，血染八荒，終將其破碎的魔軀與狂暴意志，肢解封印于大地之脈深處，以不周神山為鎮(zhèn)，以地脈靈機(jī)為鎖……”（圖畫：巨大的黑影被無數(shù)閃爍著符文的粗壯鎖鏈貫穿、釘入沸騰的深淵大地，鎖鏈另一端連接著巍峨山岳的根基與奔涌不息的大河之眼。）

“然……兇獸雖遭肢解鎮(zhèn)壓，其本源惡念不滅，尤以一絲最為‘純粹’的毀滅意志最為狡詐頑固。它竟趁封印流轉(zhuǎn)、天地動(dòng)蕩之際，自縫隙悄然逃逸……”（圖畫：一絲極其微小的、深邃如淵的暗紫色煙氣，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從斷裂的鎖鏈封印縫隙中悄然鉆出，在渾濁污穢的天地戾氣中飄蕩沉浮。）

“此惡念歷經(jīng)萬載沉浮，吸納天地間無盡戾氣、深淵污穢，本將歸于混沌……然，天道莫測，竟意外沾染了一絲泄露自地脈深處的生機(jī)靈粹……陰陽相沖，死生交織……”（圖畫：那絲暗紫煙氣在飄蕩中，意外融入了一團(tuán)微弱卻純凈圣潔的乳白色光暈【象征泄露的生機(jī)本源】，二者劇烈糾纏、融合。）

“這融合了無盡惡念與一縷意外生機(jī)的異種本源，于至陰至穢之地，化形為‘嬰’……其身負(fù)的暗紫荊棘圖騰，非后天烙印，非魔氣侵染，乃其混沌本源與那縷生機(jī)靈粹交織共生而成的‘源枷’，亦是其與深淵本體不可分割的‘淵引’！是鎖，亦是鑰！福禍難料，存乎一心。”桑婆婆的聲音陡然拔高，渾濁卻銳利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穿透火光，死死釘在巴影驟然失血的臉上。

“若其心向光明，意志如磐石生根，則‘源枷’可固守靈臺(tái)，化為隔絕深淵召喚的屏障！”（圖畫：嬰兒身上的荊棘紋路纏繞心口，形成一道向內(nèi)收縮的守護(hù)光環(huán)，深淵的黑暗被阻擋在外。）

“若其心志動(dòng)搖，沉淪于自身戾氣或被深淵魔念引誘，則‘淵引’將洞穿一切阻隔，化為指引魔巢歸途的路標(biāo)！”（圖畫：荊棘紋路如同活化的觸手，一端深深扎入嬰兒心口，另一端則如毒藤般瘋狂延伸，刺破畫面，直指下方無盡的、翻騰著魔影的黑暗深淵?。?/p>

古卷最后的圖畫旁，還有一幅極其模糊、線條潦草的祭祀場景：數(shù)名頭戴羽冠、身披獸皮的祭司圍著一團(tuán)荊棘圖騰的微光，或吹奏骨笛（類似笛的樂器），或擊打石磬（類似琴的節(jié)奏），或踏著奇異的舞步，似乎在嘗試溝通某種自然靈韻，引導(dǎo)、安撫那荊棘之力。

篝火依舊噼啪作響，粗獷的蘆笙舞曲卻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沉重的真相如同冰冷的鉛塊，狠狠砸在篝火圈的中心?？諝饽郎昧钊酥舷ⅲ挥谢鹧娌话驳靥鴦?dòng)。

巴影渾身劇震！臉色瞬間褪盡所有血色，她纖細(xì)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置身于萬丈冰窟之中。上古兇獸逸散的本源？自己竟然是……那毀天滅地之物的……化身？那纏繞她多年的夢魘、那令她恐懼又無法擺脫的力量之源……竟是如此可怖的真相？無邊的恐懼和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住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頸側(cè)那幾道淡紫色的痕跡，此刻仿佛化作了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她的肌膚和靈魂。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從她緊咬的唇縫間逸出，清澈的眸子里瞬間蓄滿了茫然、恐懼和深 不見底的絕望，身體搖搖欲墜。

就在這死寂般的絕望即將吞噬巴影的剎那——

“影兒！”寧宸低沉如磐石的聲音斬破凝滯。他寬厚溫?zé)岬氖终茙е蝗葜靡傻牧α浚€(wěn)穩(wěn)地按在巴影冰涼顫抖的肩膀上。那沉穩(wěn)的力量如同定海神針，透過掌心無聲地傳遞過去：“莫怕！是‘楔’是‘引’，由心不由天！師兄信你！”他的目光堅(jiān)定如鐵，沒有絲毫動(dòng)搖，只有磐石般地守護(hù)。

“就是！管它什么上古兇獸！”赫羽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聲音洪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無所畏懼的熾熱，瞬間驅(qū)散了沉重的陰霾。他兩步跨到巴影身邊，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你就是巴影！有我們在，天塌下來一起扛！”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維護(hù)。

金蘅也立刻從驚愕中回過神，用力點(diǎn)頭，靈動(dòng)的眼睛里滿是真摯的急切：“沒錯(cuò)！別怕！阿嬤說了，找到‘心鑰’就能控制它！白師兄的笛子能定心神，赫師兄的琴音能引動(dòng)天地之力，我的蠱蟲能溝通自然靈性，柯珩的藥罐子里說不定也能翻出寶貝！我們肯定能行！”她的話語如同連珠炮，急切地想用所有的可能性去填補(bǔ)巴影心中的恐懼空洞。

柯珩慢悠悠地接口，指尖習(xí)慣性地摩挲著腰間一個(gè)空了的玉瓶，語氣依舊帶著慣有的慵懶，眼底卻是一片冷靜的探究：“嗯，從藥理毒理的角度看，世間至毒之物，用對(duì)了方法、找準(zhǔn)了劑量，未嘗不能是逆轉(zhuǎn)生死的救命良方。你這‘源枷’，我看潛力巨大?！彼а劭聪虼笪鬃?，眼神認(rèn)真，“大巫祝，這卷文……能否容我抄錄一份？或許能結(jié)合藥王谷的古方，找出點(diǎn)新的調(diào)和思路?！?/p>

大巫祝布滿皺紋的臉上，看著這群在沉重真相面前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愈發(fā)緊密凝聚的年輕人，她緩緩地、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以?！?/p>

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氣氛，終究被少年們純粹而熾烈的情誼撕開了一道口子。赫羽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陰郁都呼出去，他臉上重新掛起燦爛（盡管帶著一絲刻意）的笑容，大聲道：“好了好了！篝火燒得這么旺，蘆笙吹得這么歡，說這些干嘛！小圣女，別傻坐著了，來跳舞?。“状蟾?，再來一曲助助興唄！巴影，一起來！動(dòng)起來就好了！”他不由分說地伸出手，一手拉起還有些失魂落魄的巴影，一手拽起旁邊的金蘅，將她們拉向那跳躍著溫暖光焰的篝火圈。

白徵深邃的目光與寧宸交匯一瞬，寧宸微微頷首。清越悠揚(yáng)的笛音再次響起，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和人群的低語。這一次不再是清冷的笛聲，而是輕快活潑、帶著濃郁百越風(fēng)情的山野小調(diào)，笛音跳躍如林間溪流。赫羽拉著巴影和金蘅，笨拙卻充滿熱情地踩著鼓點(diǎn)，試圖跟上寨民們奔放的舞步。巴影起初身體僵硬，如同提線木偶，眼神空洞。但在赫羽爽朗開懷的大笑聲、金蘅銀鈴般清脆的笑語、篝火源源不斷散發(fā)的溫暖，以及那充滿原始生命力、直擊人心的樂舞包圍下……那冰冷噬心的恐懼和自我厭棄，竟真的被一點(diǎn)點(diǎn)驅(qū)散。一絲微弱的、釋然的光亮，終于艱難地穿透陰霾，回到了她的眼底。她不再抗拒，身體隨著赫羽的牽引和金蘅的帶動(dòng)，開始輕輕地、生澀地?fù)u擺起來，蒼白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終于有了一絲血色。

寧宸和柯珩依舊坐在火邊。寧宸看著舞動(dòng)中的三人，冷峻的眉宇間難得地柔和下來，帶著兄長般的欣慰與沉甸甸的責(zé)任?？络駝t若有所思地望著跳躍的火焰，手指無意識(shí)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仿佛那躍動(dòng)的火苗是某種復(fù)雜的藥理方程式，正在他腦中飛速推演。

熊熊篝火照亮了盤瓠寨古老的圖騰，也映紅了少男少女們年輕而堅(jiān)定的臉龐。十萬大山的夜色深沉如墨，而這一刻的歡笑、溫暖與緊握的雙手，如同莽荒長夜中點(diǎn)燃的珍貴琥珀，凝固了他們南行路上所有的無憂無慮與無畏輕狂，也照亮了前方那注定布滿荊棘的、幽暗未卜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