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破那層黏稠、冰冷、帶著濃郁血腥與魔氣殘留的暗紅陰云屏障，眼前的景象，讓緊隨白徵、赫羽沖入的寧宸等人，如同被無形的萬鈞巨錘狠狠砸中心臟，瞬間僵立在當(dāng)場！

地獄！眼前所見，唯有地獄！

曾經(jīng)碧海環(huán)繞、靈霧升騰、仙樂縹緲的蓬萊之境，此刻已化為一片望不到邊際的、仍在冒著縷縷黑煙的焦土廢墟！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煳味、濃稠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銹甜腥的血?dú)?，以及一股深沉、冰冷、仿佛源自九幽深淵的邪惡魔氣，三者交織纏繞，沉甸甸地壓在每個(gè)人的肺腑與神魂之上。

腳下不再是靈草茵茵的沃土，而是覆蓋著厚厚的、混合著琉璃瓦礫、玉石碎片和漆黑灰燼的焦土。大片大片象征九韶宮圣潔的白色海石鋪就的道路和廣場，被染成了污濁的暗褐色，龜裂開無數(shù)道猙獰的縫隙，如同大地痛苦的傷口。

那依山勢而建、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的瓊樓玉宇，此刻盡數(shù)傾頹！巨大的、刻滿樂符浮雕的玉石柱如同巨人的斷臂，凄慘地斜插在廢墟之中。精美絕倫的飛檐斗拱化作一地焦黑的殘骸，琉璃瓦的碎片在夕陽余暉（透過紅云縫隙）下折射出詭異如血淚的光芒。巨大的宮門被某種蠻橫到極致的力量徹底撕碎、扭曲，半扇門板深深嵌入不遠(yuǎn)處的斷壁，上面還殘留著幾道深可見骨的、閃爍著幽暗魔氣的巨大爪痕！

  廢墟之中，散落著無數(shù)樂器的殘骸，構(gòu)成了一曲無聲的、最為悲愴的安魂曲。斷裂的玉簫，焦黑的桐木古琴弦根根崩斷，巨大的編鐘被砸得凹陷扭曲、深陷在焦土里，表面精美的雷紋云紋被干涸發(fā)黑的血跡覆蓋。一支鑲嵌著明珠的鳳首箜篌被攔腰斬?cái)?，琴弦如同泣血般無力地垂落?？諝庵兴坪踹€殘留著樂音被強(qiáng)行掐滅時(shí)那絕望的尖嘯回響，被風(fēng)穿過斷壁殘?jiān)膯柩仕〈?/p>

觸目所及，殘?jiān)珨啾谥g，焦黑的地面上，凝固著一灘灘刺目的暗紅色。斷裂的兵器、破碎的月白宮服碎片散落各處。一些角落，隱約可見被瓦礫半掩的、形態(tài)扭曲的肢體輪廓……無需細(xì)看，那濃郁到實(shí)質(zhì)的血腥氣已說明了一切。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赫羽抱著定坤琴，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踉蹌了一步。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視線瘋狂地掃視著這片埋葬了家園的焦土，徒勞地尋找著任何熟悉的身影，尤其是那兩道最親近的輪廓。那雙總是神采飛揚(yáng)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倒映著這片末日景象，充滿了對(duì)父母下落未知的恐懼。他像是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又像是被巨大的悲痛瞬間擊垮了所有感官，只是茫然地、機(jī)械地向前挪動(dòng)著腳步，靴子踩在焦炭和碎骨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白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他死死攥著手中的鎮(zhèn)岳笛，玉質(zhì)的笛身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慟與滔天怒火，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他清冷俊逸的臉龐此刻蒼白如雪，緊抿的薄唇?jīng)]有一絲血色，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那火焰深處，是凍結(jié)了所有情感的、萬載玄冰般的死寂。他沒有嘶喊，沒有質(zhì)問，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如同走向自己的刑場，踏入這片埋葬了他所有過往、所有師友、所有樂音的焦土墳塋。他彎腰，動(dòng)作緩慢而沉重，從一堆混合著血泥的瓦礫下，拾起半截?cái)嗔训?、沾滿黑灰與暗紅血漬的玉笛 ——那是他一位天賦極高、性情溫和的師弟從不離身的“流云笛”。

寧宸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一股冰冷的寒意沿著脊椎竄上。他迅速將臉色煞白、身體微微顫抖的巴影和緊抓著他衣袖、眼中滿是驚恐的金蘅護(hù)在身后，承鈞劍青光大盛，劍罡如實(shí)質(zhì)般擴(kuò)展，形成堅(jiān)韌的護(hù)罩，警惕地掃視著這片死寂的殺戮場?？络衲樕八从械哪?，迅速將幾枚散發(fā)著清涼藥香的碧色丹藥塞入巴影和金蘅口中： “含??！凝神！此地怨煞魔氣極重，心神失守便會(huì)被乘虛而入！”

“那邊……有……有很微弱的氣息！”金蘅強(qiáng)忍著嘔吐感，指向廢墟深處一片相對(duì)高大、由數(shù)根粗壯斷柱勉強(qiáng)支撐起的殘?jiān)珨啾?，聲音帶著驚惶的顫抖。她腰間的幾個(gè)蠱囊都在不安地蠕動(dòng)，本命蠱對(duì)生命氣息的感應(yīng)讓她捕捉到了那一絲幾乎消散的生機(jī)。

眾人精神一緊，立刻朝著金蘅所指方向沖去。繞過幾處還在冒煙的巨型梁柱殘骸，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瞳孔驟縮！

斷壁之下，一片面積驚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黏稠血泊中，伏著一個(gè)身影！他身上殘破的、依稀能辨認(rèn)出月白色底和九韶宮特有云紋的寬大長老袍服，幾乎被自身的鮮血和焦痕徹底浸染成暗紅與污黑。他的左臂齊肩而斷，斷口處血肉模糊，焦黑一片。一道深可見骨、幾乎將他整個(gè)背部斜斜劈開的巨大爪痕，猙獰地撕裂了袍服和皮肉，邊緣翻卷，殘留著絲絲縷縷令人心悸的幽暗魔氣。他的氣息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shí)可能熄滅。更令人揪心的是，他僅存的右臂和身體，以一種扭曲而決絕的姿態(tài)，死死護(hù)著身下的某物。

“是……陸師伯！”白徵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壓抑不住的嘶啞和顫抖！這位陸長老，正是九韶宮除宮主外，修為最為深厚、德高望重的傳功長老之一！是看著他和赫羽長大的師長！

“陸師伯！”赫羽像是被這個(gè)名字猛地刺醒，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悲鳴，撲跪在血泊邊緣。他想伸手去扶，卻又怕觸碰那恐怖的傷口，雙手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鮮血順著指縫無聲滴落。

或許是聽到了熟悉的呼喚，或許是回光返照，血泊中的身影極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帶著血沫的嗬嗬聲。他極其艱難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抬起那張被血污、煙塵和痛苦徹底覆蓋的臉。皮膚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幾道深深的傷口劃過臉頰。他半睜的眼睛瞳孔渙散，但在看清白徵和赫羽面容的剎那，那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驚人亮光！

“徵……羽……是……你們……”陸長老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gè)字都伴隨著血沫從嘴角涌出，微弱得幾乎被風(fēng)聲淹沒，“快……走……離開……這里……” 他眼中充滿了極致的焦急與恐懼，仿佛身后有惡鬼在追趕。

“師伯！是我爹娘？！他們怎么樣了？！其他師叔師兄弟呢？！九韶宮……怎么會(huì)……”赫羽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死死壓抑著，不敢大聲，仿佛怕驚散了長老這最后一點(diǎn)生機(jī)。他的問題沖口而出，父母安危是他此刻最揪心的痛。 

“暗……影……教……”陸長老艱難地吐出這三個(gè)字，眼中是無盡的恨意與悲涼，“宮主……夫人……他們……為護(hù)……弟子……力戰(zhàn)……已然殉宮” 他猛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眼神迅速黯淡下去，生命如同沙漏般飛速流逝。

他用盡最后殘存的一絲力氣，那只僅存的、染滿自己和他袍下所護(hù)之物血跡的右手，顫抖著，極其微弱地指向自己身下死死護(hù)住的地方。白徵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撥開碎石和黏稠的血污，露出了下面壓著的東西——半塊被鮮血浸透、邊緣焦黑卷曲、觸手溫潤卻帶著無盡悲涼的古老玉簡！ 玉簡斷裂處參差不齊，但殘留的部分上，兩個(gè)以古篆陰刻、被血染得格外刺眼的字跡清晰可見：“歸墟”！

“……他們……知道……神……器……是……‘鑰匙’……歸墟……之眼……” 陸長老的瞳孔已經(jīng)開始放大，目光死死鎖定在白徵和赫羽臉上，那目光中充滿了無盡的囑托、悲愴與一種令人心碎的祈求，“……父母之仇，封印真相……靠……你們……了……” 最后一個(gè)出口，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盡的燭火，驟然熄滅。頭顱無力地垂落，殘軀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生氣，唯有那只染血的手，依舊固執(zhí)地指向那半塊“歸墟”玉簡。

“爹！娘！師伯——！” 赫羽再也無法抑制，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月般的悲號(hào)！他猛地?fù)渖锨?，緊緊抱住陸長老尚有余溫卻已冰冷僵硬的身體，額頭抵在長老染血的肩頭，肩膀劇烈地聳動(dòng)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擠出，眼淚混合著血污，無聲地滾落在焦土之上。他沒有再嘶吼，但那無聲的慟哭，比任何吶喊都更令人心碎。

白徵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他緊緊攥著那半塊染血的“歸墟”玉簡，冰冷的玉質(zhì)幾乎要嵌入他的掌骨。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刺破掌心，鮮血順著玉簡的紋路蜿蜒流下，與陸長老的血跡、與這片土地上父母的血痕融為一體。他沒有像赫羽那樣慟哭，但身體每一寸肌肉都繃緊如鐵石，下頜線繃得死緊，仿佛在承受著千鈞重壓。他沒有看痛哭的弟弟，也沒有看這片埋葬了家園、父母和一切的廢墟。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那輪不知何時(shí)穿透了暗紅陰云、清冷地懸于焦土之上的明月。 

清冷的月光灑落在他身上，映照著他蒼白如雪、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頰，和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如同萬載寒淵般的眼眸。那眸中再無清冷，再無波動(dòng)，只有一片凍結(jié)了所有情感的、淬了血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絕對(duì)冰寒與死寂。那是一個(gè)兒子在瞬間失去父母家園后，一個(gè)兄長在弟弟崩潰時(shí)，將自己最后一絲軟弱徹底剝離，化身復(fù)仇利刃的死寂。

九韶宮的焦土之上，最后一絲屬于少年人的無憂與幻想，被徹底埋葬。那輪清冷的月，不再是仙境的點(diǎn)綴，而是懸掛于復(fù)仇之路起點(diǎn)、映照著無盡血色的寒鋒。陸長老染血的遺言，那半塊指向“歸墟之眼”的玉簡，以及那“神器即鑰匙”的殘酷真相，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每個(gè)人的靈魂深處。

寧宸上前一步，寬厚的手掌重重按在赫羽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傳遞著無聲的力量。金蘅眼中含淚，緊緊抓住了巴影冰涼的手。柯珩收起丹藥，默默站到了白徵身側(cè)。

六道身影，在這片被血與火洗禮過的焦土之上，被清冷的月光勾勒出沉默而堅(jiān)韌的輪廓。他們的手，未曾相握，但目光交匯的剎那，一種比血緣更緊密、比誓言更沉重的羈絆，已在無聲中鑄成。前路，唯有荊棘與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