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漫過腳下光滑的黑巖，延伸至平臺邊緣，勾勒出一個筆直的身影——赫羽。他就佇立在那里，傷勢已然 大好，左臂僅余一條布帶固定著，曾經(jīng)猙獰的貫穿傷在肋下也只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雖然重創(chuàng)的痕跡猶在，但 他脊梁挺立如承鈞劍鋒，穩(wěn)穩(wěn)立于這片能俯瞰整個石林營地的、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的黑巖平臺邊緣。那雙總是燃 燒著桀驁火焰的眼眸，此刻亮得驚人，沉淀下一種近乎朝圣般的鄭重。

倏然，他轉(zhuǎn)過身。清冷的月輝落在他肩頭，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份不容錯辨的鄭重。目光在風(fēng)中搜尋，很快便 尋到了不遠(yuǎn)處寧宸的身影。赫羽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鼓脹著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得他步伐似乎都重了兩分， 卻依舊穩(wěn)。他幾步走到寧宸面前喚道：“寧師兄?！?赫羽的聲音不高，甚至被深淵上盤旋的風(fēng)聲削去了一絲力 道，卻異常清晰地穿透過來，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鄭重。他站在寧宸面前，那只完好的手下意識攥緊了身側(cè)的布 帶，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槍，可那雙沉淀著鄭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的眼睛，卻緊 緊鎖著寧宸。

“我…”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仿佛接下來的字句有千鈞之重，需要極大的力氣才能從胸腔里推出來，每一個 音節(jié)都砸在兩人之間冰冷的空氣里，“我想娶影兒?！?/p>

沒有激昂的宣告，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這五個字，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激起的不 是浪花，而是沉默的漣漪。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腳下延伸向深淵的黝黑巖石，又飛快地回到寧宸臉上，補充道， 聲音低沉卻異常堅定：“就在這里，就在現(xiàn)在。不求天地為證，也不需深淵為鑒，只求你一句肯允。 若你點頭… 我便點一盞紅燭，就在這萬劫之地，讓她看見光?！?/p>

寧宸負(fù)手而立。承鈞劍柱在身側(cè)，幽冷的鋒刃映著淵底翻涌不息的灰霧，也倒映著他深潭般的眼眸。他沉默 著，目光長久地、沉沉地落在赫羽身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壓得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那張慣常沉凝如古井的面容，此刻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細(xì)微的波紋自眼底一圈圈漾開。

他看見的，不只是眼前這個傷痕累累卻目光灼灼的青年。

更是看見了昆侖山巔的晨曦下，那個咬著唇、一遍遍笨拙揮動木劍的小小身影，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倔強 地爬起，看得他心疼。每一次，都是他伸出手，扶起那小小的身軀，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泥痕，耐心地矯正她握劍的手勢?？匆娏四切ふ铱酥颇г础⑻綄ど硎赖穆L日夜。那個少女總是跟在他身后，時而因新奇而雀躍，時而被疲憊拖慢了腳步，卻始終用信賴的小手緊緊牽著他的衣角。風(fēng)雨襲來，是他高大的身影擋在前方；而她那些脆 弱的眼淚和明亮的笑容，也都被他默默收進(jìn)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如今，這個他小心呵護(hù)著長大的師妹，這個早已融入他骨血、視若珍寶的親人，就要被另一個年輕人，以這樣真摯又赤誠的方式，請求托付終身。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裹挾著細(xì)微的酸澀，猛地沖上他的喉頭，又沉沉墜入心間。像是精心培育了多年的花苞，終于要在別人眼前盛放；又像是掌中捂了許久、捂得溫?zé)岬挠?，要輕輕放到另一只同樣年輕卻堅定的手里。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那洶涌的情緒硬生生壓回胸腔深處。深淵的風(fēng)聲嗚咽著，卻蓋不住他開口時，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震顫，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的聲音：“好?！?nbsp;

他深深地看著赫羽，那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青年，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昆侖山巔上的小身影，最終，所有的情緒都沉淀為一種厚重的托付：“此心赤誠，天地可鑒。懸霽盟上下，皆為爾等同心之證?！?nbsp;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腳 下這片承載了太多苦難與掙扎的黑巖，聲音低沉而堅定，“便在此地，為她點那盞燈。讓她…看見光。”

寧宸話音落下的瞬間，赫羽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他怔在那里，連呼吸都忘了，只是定定地望著寧宸。赫羽的眼眸里滿是難以置信——他本以為要耗盡心力去爭取，甚至可能得不到的首肯，竟被如此簡單地應(yīng)允了？

下一瞬，排山倒海的狂喜猛地沖垮了所有疑慮！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口炸開，直沖頭頂，燒得他耳根通紅，眼眶發(fā)熱。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力重重一點頭，所有的忐忑、期盼和此刻翻江倒海般的激動，都融進(jìn)了那微微發(fā)顫卻亮得驚人的目光里，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激動，卻異常清晰地穿透風(fēng)嘯：“謝寧師兄成全！” 

告別寧宸，赫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白徵。白徵正于一處僻靜石凹間靜坐，指尖輕撫著鎮(zhèn)岳笛光潔的笛身，清冷的星輝在笛管上無聲流淌。赫羽深吸一口氣，走到兄長面前，目光灼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容錯辨的緊張與期待，仿佛等待著一個足以改變一生的裁決。

“哥，”赫羽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但語氣異常堅定，“我已向巴影……表明心意，亦向她許下承諾。此生，愿與她結(jié)為良緣，共度晨昏?！?/p>

白徵撫笛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抬起那雙素來清冷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弟弟。沉默半晌，他微微頷首，并未言語，而是從懷中極其珍重地取出一個狹長玉盒。玉盒通體由罕見的萬年溫玉雕琢而成，表面流轉(zhuǎn)著九韶宮特有的、繁復(fù)而典雅的流云紋飾。盒蓋開啟的瞬間，一股寧靜祥和的寒意悄然彌漫開來，仿佛攜著高山之巔的純凈氣息。盒內(nèi)深色絲絨之上，靜靜躺著一支玉簪。

那玉簪通體由純凈無瑕的冰魄玉髓雕就，質(zhì)地溫潤，內(nèi)蘊清輝。簪首精雕細(xì)琢成一只展翅欲飛的鸞鳥，每一片翎羽都纖毫畢現(xiàn)，姿態(tài)舒展而優(yōu)雅，靈動得仿佛下一刻便要引頸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鳴啼，振翅飛向無垠的星海。柔和清冷的光暈與淡淡的寒意繚繞其上，正是他們母親唯一的遺物冰魄鸞心簪。

白徵的目光落在玉簪上，眼神柔和了幾分。他伸手，極其小心地將玉簪取出，輕輕放入赫羽的手中。當(dāng)他的指尖觸碰到赫羽的手背時，極其短暫卻沉重地一按，傳遞著無言的力量與托付。

“母親……曾言，”白徵的聲音依舊帶著慣有的清冽，但此刻卻浸潤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暖意，如同初春時節(jié)悄然消融的雪水，浸潤著干涸的土地，“愿以此簪，為她認(rèn)定的兒媳綰起青絲，簪一世安寧，許鸞鳳和鳴?！?/p>

他抬起眼，再次直視赫羽，目光澄澈而篤定：“如今，父母親且仙蹤已渺……兄長代她，將此簪，贈予巴影?！彼脑捳Z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而鄭重：“她，配得上?！?/p>

赫羽的手指緊緊握住那溫潤微涼的玉簪，一股巨大的暖流混雜著深沉的酸楚直沖鼻梁，眼眶瞬間紅了。喉頭像被什么堵住，千言萬語在胸腔里翻涌，最終只化作一個重重的點頭，無聲地向兄長傳遞著無法言喻的感激與承 諾。那支承載著母親遺愿與兄長祝福的玉簪，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仿佛連通了血脈深處的暖流。

這消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迅速擴(kuò)散，觸及金蘅與柯珩時，激起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充滿生命力的熱烈回響。

“太好了！我就知道！苦盡甘來，終有今日！” 金蘅幾乎是雀躍著從原地彈起，盤瓠骨杖在她手中無意識地連連頓地，發(fā)出“咚咚”的歡快聲響，如同擂響了慶祝的戰(zhàn)鼓。她那雙總是閃爍著狡黠與活力的眼眸，此刻竟 也蒙上了一層激動的水光，晶瑩閃爍?！坝皟好妹谩皟好妹媒K于等到她的紅燭了！” 喜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 易察覺的哽咽，隨即又被更大的興奮淹沒，“阿公阿嬤若知曉，怕是要把圣地的云霞都笑開了！等著，我這就用 風(fēng)隼傳訊！百越的女兒出嫁，怎么能沒有娘家人撐起最亮的藤燈，燃起最旺的篝火！” 她語速極快，仿佛每一個 念頭都在爭先恐后地往外蹦，“桑婆婆！對！最疼影兒的桑婆婆，定要請她老人家親自下山，用百越最清甜的藤 汁為影兒沐發(fā)，再為她綰起這世間最美的發(fā)髻，配上那支鸞鳥簪！” 她眼中的光芒，幾乎比提及的星火藤燈還要 璀璨，是純粹的、為至親之人得償所愿而迸發(fā)的狂喜。

“好！好！好！“柯珩突然連蹦三下，發(fā)帶隨著動作飛揚起來，活像只撒歡的雀兒。他腰間藥王令叮當(dāng)作響，在陽光下劃出亮閃閃的弧線，整個人差點撞進(jìn)赫師兄懷里：“赫師兄，巴影師妹，大喜！天大的喜事??！ “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躍，“父親若是知曉，定要連夜啟程，親自為你們送來藥王谷的同心并蒂蓮！“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額頭，“對了！谷中那株養(yǎng)了三百年的朱砂并蒂蓮，前日剛結(jié)出花苞——這不正是天意嗎？“指尖已然凝起一道碧綠的傳訊靈光，衣袂翻飛間就要往外沖，“我這就讓他們用寒玉匣子裝了，派青鸞連夜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