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卷著桂花香鉆進教學(xué)樓時,海正趴在五樓走廊的欄桿上,校服袖子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像只翅膀沒完全展開的鳥。他低頭能看見樓下花壇里攢動的人影,許的白色帆布鞋在人群里格外顯眼——那人剛上完體育課,正被幾個女生圍著問數(shù)學(xué)題,側(cè)臉被陽光曬得發(fā)亮,連額角的汗珠都看得清。
“看什么呢?”后頸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海沒回頭就知道是許。這人走路總沒聲音,像貓一樣,卻偏要在靠近時弄出點動靜,好像怕嚇著他似的。
他轉(zhuǎn)過身,胳膊還搭在欄桿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比自己矮半個頭的人:“看我們班學(xué)霸被星星捧月。”
許的臉頰還泛著運動后的紅,聞言無奈地笑了笑,抬手把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捋上去:“剛那道題她們講了三遍還沒懂?!彼闹讣獠吝^海的手背,帶著點溫?zé)岬某睔猓O乱庾R蜷了蜷手指,又裝作不經(jīng)意地展開。
旁邊突然傳來“嘖”的一聲,賈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從樓梯口走過來,校服拉鏈拉得老高,幾乎遮住半張臉。她經(jīng)過兩人身邊時,目光在許身上頓了頓,又轉(zhuǎn)向海,聲音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海哥,班主任叫你去辦公室?!?/p>
海“嗯”了一聲,沒看她。賈卻沒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許:“許同學(xué),剛體育課你是不是把海哥的水拿走了?他找了半天呢。”
許愣了一下,從口袋里摸出個皺巴巴的礦泉水瓶:“剛看他跑八百米時水掉了,就順手撿了?!逼可砩线€留著被捏扁的印子,是海沖刺時攥緊瓶子留下的。
賈的臉色沉了沉,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進了教室。走廊里只剩他們倆,風(fēng)把桂花香吹得更濃了些,??粗S手里的瓶子,突然笑了:“學(xué)霸還兼職撿垃圾?”
“總比某些人丟三落四強?!痹S把瓶子塞給他,指尖又碰到了他的手心,這次海沒躲,反而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許的手腕很細,隔著薄薄的校服袖子能摸到骨頭的形狀,海的手指輕輕捏了捏,看見對方耳尖悄悄紅了。
“晚上去吃巷子里那家麻辣燙?”海松開手,語氣隨意得像在說天氣。
“作業(yè)還沒寫完?!痹S低著頭,聲音有點悶。
“我?guī)湍銓憽!?/p>
“你那字老師一看就知道是代筆。”
海嘖了一聲,從欄桿上直起身:“那我陪你寫,寫完再去?”他知道許不會真的拒絕,就像他知道這人每次說“不行”時,只要自己再堅持一下,總會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嗯”。
教室里很吵,剛上完體育課的男生們還在爭論剛才的籃球賽,女生們聚在一塊分享新出的漫畫。海和許的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中間隔著一條過道。海沒回座位,就靠在許的桌沿上,看著他低頭寫物理題。陽光透過窗戶落在許的筆尖上,把他的睫毛映出一小片陰影,在草稿紙上輕輕晃動。
賈坐在斜后方,手里轉(zhuǎn)著筆,目光時不時飄過來。她看見海伸手替許把被風(fēng)吹亂的練習(xí)冊按住,看見許把削好的鉛筆遞給他,連筆芯朝向都對著他的手。這些細微的動作像針一樣扎在她眼里——從一年級入學(xué)那天起,海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撿給許開始,這些針就沒斷過。
放學(xué)鈴響時,許剛好寫完最后一道題。海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臉上還壓出了幾道紅印。許推了推他的胳膊:“醒了,去不去?”
“去?!焙C偷刈饋?,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引得周圍同學(xué)看過來。他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抓起兩人的書包甩到肩上,“走了?!?/p>
巷子里的麻辣燙攤總是擠滿學(xué)生,老板是個胖胖的阿姨,看見他們就笑著打招呼:“兩個小伙子又來了?還是老樣子?”
“嗯,少麻少辣,多加點青菜?!痹S搶先說,又補充道,“他的多加醋。”
海挑了挑眉,沒反駁。阿姨忙著燙菜時,他從口袋里摸出顆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塞進許嘴里。許下意識地含住,甜味在舌尖散開,他抬眼瞪了海一下,卻沒把糖吐出來。
“今天賈好像有點奇怪。”許含著糖,說話有點含糊。
“管她呢。”海滿不在乎地踢了踢旁邊的凳子,“她一直那樣?!?/p>
許沒再說話,低頭看著鍋里翻滾的丸子。其實他知道賈為什么針對自己,就像他知道海抽屜里那本寫滿自己名字的筆記本,知道每次體育課海都會故意放慢速度跟在自己身后,知道五年級那次下雨,海把傘全偏向他那邊,自己半邊身子淋得濕透。
麻辣燙端上來時,熱氣模糊了兩人的眼鏡片。海摘下眼鏡擦了擦,看見許正把碗里的魚豆腐夾給他——那是海最喜歡吃的,而許總是記得。
“下周月考,”許突然說,“你的數(shù)學(xué)再不補補,要被班主任請家長了?!?/p>
海咬著魚豆腐含糊不清地說:“不是有你嗎?”
“我又不能替你考?!?/p>
“那你幫我劃重點?!焙惤诵?,兩人的肩膀幾乎碰到一起,“晚上去我家?我媽做了排骨?!?/p>
許的筷子頓了頓,點了點頭。
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兩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在腳下重疊在一起。海突然想起去年在二班教室表白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夜晚,他把許堵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心跳得像要炸開,話沒說幾句就紅了臉。許當(dāng)時也是這樣低著頭,手指絞著校服衣角,過了好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想什么呢?”許的聲音把他拉回現(xiàn)實。
“想去年……”海故意拖長了音,看著許的耳朵瞬間紅透,“想去年你數(shù)學(xué)考了滿分,我卻差點掛科?!?/p>
許抬腳踢了他一下,卻沒用力:“不正經(jīng)。”
走到海家樓下時,許突然停下腳步:“明天……賈他們約著去公園,你去嗎?”
海挑眉:“你想去?”
“不是,”許搖搖頭,“她們問你去不去?!?/p>
“不去?!焙Uf得干脆,“明天陪你復(fù)習(xí)?!?/p>
許笑了笑,眼睛在路燈下亮閃閃的:“好。”
??粗D(zhuǎn)身走進樓道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許。”
許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沒什么,”海撓了撓頭,嘴角忍不住上揚,“晚安?!?/p>
“晚安?!?/p>
許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后,海在樓下站了很久。風(fēng)從街角吹過來,帶著秋夜的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里的暖意。他知道賈的心思,也知道學(xué)校里那些若有若無的議論,但這些好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這個人,是從一年級到現(xiàn)在,陪他走過無數(shù)個這樣夜晚的人。
第二天周末,海一大早就去敲許家的門。許穿著寬松的家居服,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海擠進門,看見桌上擺著攤開的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上面已經(jīng)用紅筆標出了重點。
“這么早就開始了?”海湊過去看。
“怕某人又偷懶。”許把一杯熱牛奶塞到他手里,“先喝了。”
兩人坐在書桌前,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練習(xí)冊上。??粗切?fù)雜的公式就頭疼,忍不住湊過去看許寫字。許的字和他的人一樣,工整又秀氣,筆鋒卻帶著點韌勁。海突然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許的手指。
許的筆頓了頓,抬頭看他:“認真點?!?/p>
“許,”海沒看練習(xí)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九年零三個月?!痹S想都沒想就回答。
海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學(xué)霸就是不一樣,連這都記這么清楚?!?/p>
許拍開他的手,耳根卻紅了。
窗外的桂花開得正盛,風(fēng)一吹,香氣就順著窗戶鉆進來,漫在小小的房間里。??粗S低頭認真講解題目的側(cè)臉,突然覺得,那些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公式好像也沒那么難了。
下午的時候,海的手機響了,是賈打來的。他看了一眼正在做題的許,走到陽臺接起電話。
“海哥,你怎么沒來公園?”賈的聲音帶著點委屈。
“有事?!焙5恼Z氣很淡。
“什么事比我們聚會還重要?”賈的聲音拔高了些,“是不是又跟許在一起?”
海皺了皺眉:“跟你有關(guān)系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賈帶著哭腔的聲音:“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你從一年級就只看著他,我……”
“賈,”海打斷她,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喜歡他,跟你沒關(guān)系?!?/p>
說完,他掛了電話,轉(zhuǎn)身就看見許站在陽臺門口,手里還拿著那本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
“掛了?”許問,語氣聽不出情緒。
“嗯。”海走過去,有點不自在地撓了撓頭,“她……”
“我聽到了?!痹S抬起頭,眼睛很亮,“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海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伸手把許攬進懷里。少年的身體很輕,帶著淡淡的皂角香。他把下巴抵在許的發(fā)頂,聲音放得很柔:“從一年級撿到你橡皮的時候,就是真的了?!?/p>
許的手臂慢慢環(huán)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悶悶地說:“我也是。”
風(fēng)從陽臺吹進來,卷起許額前的碎發(fā),也吹來了遠處公園里隱約的笑聲。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懷里的溫度,是耳邊清晰的心跳聲,是從一年級到現(xiàn)在,跨越了九年時光,終于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
夕陽西下時,海送許回家。走到那個熟悉的路口,許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摸出顆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塞進海嘴里。
“干嘛?”海含著糖,含糊地問。
“獎勵你的。”許笑了笑,眼睛彎成了月牙,“獎勵你數(shù)學(xué)題終于做對了一道。”
海低低地笑起來,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路燈又亮了起來,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這一次,再也沒有分開過。
走廊盡頭的風(fēng)還在吹,帶著桂花香,也帶著少年心事,吹過五年級淋過雨的操場,吹過二班教室那個緊張的夜晚,吹過此刻緊緊相握的手上,吹向很遠很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