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來的眼睛就是青銅色的。祖父說這是天降異象,抱著我往城隍廟的銅鏡前一放,鏡中映出的卻是一雙血紅瞳孔。那年大旱,井水干涸得能看見沉底的陶罐,我卻在龜裂的井底看見無數游動的魚——后來才知道,那是鄰家阿婆偷偷把腌魚壇子扔進了井里。
十二歲那年,我在城隍廟的壁畫上看見了真正的神明。畫中青衣人執(zhí)傘立于云端,傘骨滴落的不是水珠,而是凝固的琥珀。每個琥珀里都封著不同模樣的眼睛:琉璃的、瑪瑙的、黑曜石的,唯獨沒有人的。我整夜守在壁畫前,直到守廟的老道把我拖走,說我的青銅瞳能照見神明的殘缺。
十七歲,我背著祖父留下的銅鏡進了終南山。山里的霧永遠倒著飄,在石階上積成銀色的浪。我在半山腰遇見一位倒著走路的老者,他的竹杖點在青石板上,會開出逆向綻放的桃花。他說要帶我去看"倒懸山的秘密",卻在我跟著他轉過第七個彎時,發(fā)現我們始終在同一個山崖邊徘徊。
"時間在這里是打結的繩子。"老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他的瞳孔卻是壁畫里那種血紅色。我扔出銅鏡,鏡面映出的卻不是老者的倒影,而是無數個正在碎裂的月亮。老者化作漫天白蝶飛走時,我聽見他說:"當你的眼睛能看見平行時空的縫隙,就該來青冥境找我。"
我用了七年找到青冥境。那座城懸在云海之上,城墻是用凝固的雷聲砌成的。城中所有建筑都是倒置的:屋頂長在地上,地窖浮在空中。居民們用影子吃飯,把陽光當作墨水書寫。他們都說我的青銅瞳是打開"天眼"的鑰匙,卻沒人告訴我鑰匙該插向何處。
在城西的青銅館,我遇見了守館人白芷。她穿著用月光織就的素衣,發(fā)間別著會呼吸的梅花。"你祖父是不是煉過九轉金丹?"她掀開館中一口漆黑的井,井底涌出的卻是我童年記憶:祖父在暴雨中將七顆丹藥投入火爐,火光映紅了整片竹林。"每顆丹藥都凝結著不同維度的時空,而你的瞳孔能看見它們的投影。"
白芷帶我去看她的"千瞳池"。池水是用三年前的月光凝成的,池底沉著七百二十面古鏡。當我的銅鏡投入池中時,水面突然裂開成銀河的模樣。無數眼睛從裂縫中涌出:流淚的翡翠眼、燃燒的硫磺眼、盛滿星砂的貝殼眼...它們都朝著我游來,最后聚成一面完整的鏡子——鏡中映出的不是我的臉,而是一個正在坍塌的星空。
"這是維度之鏡。"白芷將梅花插進我的發(fā)間,"你看見的每個眼睛都是時空的裂隙。"她握住我的手按在池水表面,冰涼的觸感順著血管流進心臟。剎那間我聽見七百二十個版本的自己在同時說話: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正在把銅鏡砸向太陽。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正躺在終南山的懸崖邊。老者留下的竹杖生了根,開出逆向的桃花。我的銅鏡碎成了七塊,每片碎片里都有一滴琥珀正在凝固。遠處傳來巨獸的哀鳴,那聲音讓我想起壁畫中青衣人傘骨滴落的琥珀——原來神明的殘缺,正是所有生靈的投影。
山腳下的城隍廟正在舉行百年大祭。我?guī)е殓R走進廟門,撞見祖父年輕時的魂魄正在擦拭銅鏡。"當年你出生時,"他的手指穿過鏡面,"我偷看了天機。原來每個生命都是時空的結界,眼睛是唯一的通道。"他將一枚琥珀塞進我掌心,里面封著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如今我住在倒懸山的懸崖邊,用碎鏡片收集不同維度的雨水。昨天的雨是青銅色的,今天卻是琉璃的。白芷寄來的梅花每月初七會開花結果,果實里結出的眼睛總在注視著某個不存在的遠方。我終于明白祖父說的"天降異象"——我們每個人都是時空裂縫中偶然凝結的露珠,而青銅瞳不過是看清自己本質的窗口。
今夜云海翻涌如沸騰的銀湯,我看見無數個自己正在平行時空里重復著相似的人生:有人正往井里扔魚,有人在擦拭生銹的銅鏡,有人的眼瞳正在褪去青銅色。當第七顆琥珀在手中凝固時,我聽見云層深處傳來青衣人傘骨的輕響——這次不是滴落,而是千萬顆星辰同時墜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