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別院的銀杏落了滿地金箔。

李承澤坐在窗下翻棋譜，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忽然聽見院外傳來馬蹄聲。這處別院偏僻，除了王啟年偶爾送來些京中物件，鮮少有人造訪。他蹙眉抬頭，正看見范閑掀簾進來，肩上落著幾片銀杏葉。

“誰來了？”

“陳萍萍。”范閑拍去肩上的落葉，語氣聽不出異樣，“說是路過，進來喝杯茶?！?/p>

李承澤捏著棋譜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對這位鑒查院院長素來忌憚，那人輪椅上的陰影里，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算計，連范閑都要讓他三分。

“他來做什么？”

“許是閑得慌。”范閑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fā)，“別擔心，有我在?！?/p>

話音未落，陳萍萍的輪椅已碾過滿地銀杏葉，停在廊下。他裹著厚重的裘衣，臉色蒼白得像宣紙，唯有一雙眼睛黑沉沉的，落在李承澤身上時，帶著審視的涼意。

“二皇子倒是清減了?！标惼计嫉穆曇粝裆凹埬ミ^木頭，嘶啞難聽，“范大人把你養(yǎng)得不錯?！?/p>

李承澤沒接話，只是朝他略一點頭，算是見禮。

范閑沏了茶，推到陳萍萍面前：“陳院長今日怎的有空？”

“來看個老朋友?！标惼计级似鸩璞K，指尖蒼白得幾乎透明，“順便告訴你，李公公的余黨在江南鬧得兇，陛下讓你去一趟?！?/p>

范閑的動作頓了頓：“江南？”

“那邊漕運出了亂子，據說與李公公私通的外敵有關。”陳萍萍的目光掃過李承澤，“你若走了，這里……”

“我跟他一起去。”李承澤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范閑轉頭看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溫柔的笑意：“好?！?/p>

陳萍萍的喉間發(fā)出一聲低笑，像枯葉摩擦：“二皇子倒是比從前大膽了。就不怕路上不太平？”

“有范閑在，怕什么?！崩畛袧捎纤哪抗?，語氣平靜無波。這些日子在別院的安穩(wěn)，讓他褪去了些許鋒芒，卻也添了幾分從容——他不再是那個需要處處防備的皇子，身后有了可以托付的人。

陳萍萍沒再多說，喝完茶便走了。輪椅碾過銀杏葉的聲響漸漸遠去，院中的寂靜卻仿佛更濃了些。

“江南水路多，你的頸傷怕是會受些潮?！狈堕e轉身去翻箱倒柜，找出油紙包好的藥膏，“我讓王啟年備些驅寒的藥材，路上帶著?！?/p>

李承澤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忽然從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范閑的肩胛骨，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其實……我也能保護自己?！?/p>

范閑低頭握住他的手，掌心覆上他的手背，那里曾握過劍，也寫過奏折，如今卻只想為他撫平眉間的褶皺：“我知道。但我想護著你，不是因為你弱，是因為……我樂意?！?/p>

最后三個字說得輕描淡寫，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李承澤的耳尖微微發(fā)燙，卻把臉埋得更深些，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混合著銀杏葉的清苦，讓人安心。

三日后，兩人啟程南下。

船行在運河上，兩岸的蘆葦蕩像翻涌的白浪。李承澤靠在船舷上，看范閑站在船頭釣魚，玄色的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背影挺拔得像株臨風的白楊。

“釣了半天，一條也沒上鉤?！崩畛袧扇滩蛔〈蛉?。

范閑回頭，魚竿在他手中轉了個圈：“這叫愿者上鉤。”話音剛落，魚線忽然繃緊，他手腕一揚，一條銀白的鱸魚躍出水面，濺起一串水珠。

“看來是有貴客想請我們吃魚?！狈堕e笑著將魚扔進竹簍，水珠濺在他臉上，他卻毫不在意，伸手抹了把臉，朝李承澤招招手，“過來。”

李承澤走過去時，被他一把攬住腰，按在船舷上親了親唇角：“你看，只要有耐心，總會有收獲?！?/p>

船尾的船夫早已見怪不怪，低頭哼著江南小調，假裝沒看見船頭的親昵。李承澤的耳尖紅透，推開他時，卻被他握住手，按在自己腰間的軟劍上。

“這劍鞘上的云紋，該補漆了?！狈堕e的指尖劃過他的指節(jié)，“等回來，我們一起修。”

李承澤的心跳漏了一拍，望著遠處煙波浩渺的水面，輕輕“嗯”了一聲。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御花園的假山上，他曾對著月亮許愿，想找一處沒有紛爭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那時只當是少年人的癡念，沒想到多年后，竟真的有人陪他走在這樣的路上。

船行漸遠，兩岸的蘆葦被拋在身后。李承澤靠在范閑懷里，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看著水面上碎金般的陽光，忽然覺得，所謂圓滿，大抵就是如此了。

不必回首過往，不必憂心前路。

有清風，有暖陽，有身邊的人，足矣。

至于江南的風浪，又有何妨？

他們會一起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