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蔓調遣的人手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無聲息地撲向城西那片灰蒙蒙的、如同被城市遺忘的舊傷疤——待拆遷的城中村。而此刻,這片被高層公寓里精密儀器鎖定的“目標區(qū)域”,在張讓讓(林映海)的腳下,卻呈現(xiàn)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質地。
太陽剛掙扎著爬過參差不齊的屋頂,將稀薄的光線潑灑在狹窄、潮濕的巷道里。空氣是渾濁的,混雜著隔夜餿水的酸腐、廉價油炸食品的膩香、公共廁所飄來的氨水味,還有墻角頑強探頭的青苔和不知名野草那點微弱的、帶著土腥氣的生機。巷子兩旁是擠擠挨挨的“握手樓”,墻壁斑駁,糊著層層疊疊的小廣告,像永遠治不好的牛皮癬。晾衣竿從密密麻麻的窗口伸出來,掛著褪色的衣物,水滴啪嗒啪嗒落在下方油膩的石板路上。
張讓讓穿著林映海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和牛仔褲,趿拉著人字拖,手里拎著一個裝著兩根油條和一杯劣質豆?jié){的塑料袋,慢悠悠地穿過這片混沌的煙火氣。她不再是那個在直播間里烈焰紅唇、言辭如刀的張讓讓,也不是蟄伏在出租屋里編寫代碼的復仇幽靈“小灰灰”。在這里,她是林映海,一個沉默、蒼白、淹沒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底層小主播。
油條炸得金黃酥脆,在塑料袋里散發(fā)出誘人的焦香。她找了個巷口油漬麻花的小石墩坐下,毫不在意那層可疑的污垢。咬一口油條,酥脆的外皮在齒間碎裂,發(fā)出悅耳的“咔嚓”聲,滾燙的、帶著堿味的面芯燙著舌頭。再吸一口甜得發(fā)齁的豆?jié){,廉價豆粉的味道沖入喉嚨。這粗糙的溫熱感,順著食道一路滑下去,奇異地熨帖了她因熬夜和緊繃而隱隱作痛的胃,也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弛下來。
她瞇起眼,看著眼前流動的景象:踩著三輪車收廢品的老漢,吆喝聲沙啞悠長;穿著睡衣趿著拖鞋出來倒痰盂的婦人,臉上帶著睡眠不足的浮腫;幾個半大孩子追著一個癟了氣的皮球,在狹窄的巷道里尖叫著瘋跑,帶起一陣塵土。陽光艱難地穿過頭頂蛛網(wǎng)般的電線,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一只瘦骨嶙峋的黃狗慢悠悠踱過,在墻角抬起后腿。
這里的時間是黏稠的,緩慢的,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生命力,與網(wǎng)絡世界那瞬息萬變、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截然不同。
“映海?又這么早?”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住在隔壁巷口的孫婆婆,拎著個小馬扎,看樣子準備去巷口曬太陽。
張讓讓(林映海)抬起臉,努力調動林映海身體里殘留的記憶和本能,扯出一個怯生生、帶著點討好的笑:“嗯,孫婆婆早。買點早飯。”
孫婆婆渾濁的眼睛打量著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點憐憫:“唉,看你瘦的,風一吹就倒似的。一個人在外頭不容易,要多吃點。”她絮絮叨叨地坐下,“聽收音機說,昨晚網(wǎng)上可熱鬧了,有個大明星直播鬧鬼了?嘖嘖,現(xiàn)在這世道,連鬼都上網(wǎng)了……”
張讓讓心中微微一凜,面上卻依舊是林映海式的懵懂和茫然,含糊地應著:“???鬧鬼?我不太懂那些……”
孫婆婆顯然也沒指望她能懂,自顧自地搖著蒲扇,沉浸在老年人對光怪陸離新世界的感慨里。
張讓讓低下頭,小口咬著油條。孫婆婆的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蘇蔓的人,大概就在這片迷宮般的巷子里搜尋吧?像一群闖入原始叢林的精密機器,格格不入。她想起蘇蔓頂層公寓那纖塵不染的冰冷,那俯瞰眾生的視野,再看看眼前這雜亂、溫熱、充滿缺陷卻無比真實的生活場景。一股荒謬感夾雜著冰冷的嘲諷涌上心頭。蘇蔓想要馴服的“野火”,其根源,或許就深埋在這種她永遠無法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粗糙生命力里?
她回到出租屋,那狹小、憋悶的空間依舊,但心境卻因巷口那片刻的煙火氣而微妙地改變了。她打開電腦,屏幕上“深網(wǎng)拾荒者”可能逼近的陰影并未散去,但不再是唯一的壓迫。她切換回“小灰灰”的賬號,后臺依舊爆炸,但她只點開了那個匿名的【NullPointer】發(fā)來的新消息:
> 【NullPointer】: 拾荒者進村了,陣仗不小。小心巷口第三棵歪脖子樹下的生面孔。另,#E010的“鬼叫”(高頻噪音)頻譜我分析了,有0.7秒的異常諧波畸變,像是……被某種特定聲紋“喚醒”的?灰,你最近……接觸過什么特別的“聲音”嗎?
聲紋喚醒?
張讓讓的心臟猛地一跳!她倏地轉頭,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支銀色的、被林映海視若珍寶的錄音筆!特別的“聲音”?林映海那充滿瑕疵、帶著撕裂感的極限長音?!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
她抓起錄音筆,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她迅速將之前錄制的、林映海唱到極限處、聲音撕裂沙啞的那段長音導入電腦。然后用專業(yè)的音頻分析軟件,將那段聲音的聲紋圖譜放大、再放大!
她屏住呼吸,將目光聚焦在NullPointer提到的那0.7秒!在那段高頻噪音的混亂頻譜中,她利用軟件進行復雜的濾波和特征提取……終于!
在那片代表混亂噪音的混沌色塊邊緣,極其極其細微地,浮現(xiàn)出幾道異常規(guī)則的、呈幾何狀排列的波峰和波谷!它們如同幽靈的簽名,隱藏在人類聲帶極限嘶吼的噪聲背景之下!其頻率特征和排列模式,與她之前發(fā)現(xiàn)的、干擾AI時出現(xiàn)的電流毛刺和卡頓,竟有著某種詭異的、難以言喻的共鳴!
不是巧合!
林映海那充滿人類掙扎和瑕疵的歌聲,尤其是那段極限長音,其特定的聲紋特征,就像一把獨一無二的、粗糙的**鑰匙**!它無意中嵌入了AI核心深處那個神秘的#E010后門預留的、極其隱蔽的“鎖孔”!是林映海的聲音,“喚醒”或者說“激活”了那個深藏的幽靈程序,導致了后續(xù)一系列恐怖的連鎖崩潰!
這解釋了為什么她的聲波干擾能起效!這解釋了為什么#E010會在那種情境下爆發(fā)!這根本不是她編寫的程序之功,而是林映?!@個被她視為軀殼和工具的女孩——她聲音里蘊含的某種原始特質,意外觸發(fā)了連蘇蔓都不知道的致命開關!
張讓讓呆坐在電腦前,背脊竄起一股寒意,隨即又被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莫名的敬畏所籠罩。復仇的劇本,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改寫了。林映海,這個沉默的、怯懦的、懷揣著廉價歌手夢的女孩,她的聲音,竟然是她張讓讓復仇之路上最意想不到、也最關鍵的武器?是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
她低頭,看著手中那支冰涼的錄音筆。它不再僅僅是一個道具,一個承載林映海卑微夢想的遺物。它變成了一個潘多拉魔盒,里面封存著能撕裂硅基幽靈的力量,而這力量的源頭,竟然是她從未正視過的、林映海生命本身那粗糙的、掙扎的、真實的回響。
窗外,城中村的喧囂隔著薄薄的墻壁傳來。孩子的嬉鬧,小販的吆喝,鍋碗瓢盆的碰撞……這是林映海的世界,充滿了蘇蔓永遠不會理解的“噪聲”。而此刻,張讓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噪聲”里,或許蘊藏著對抗冰冷數(shù)字世界最原始、也最強大的力量。
她握緊了錄音筆,指節(jié)泛白。眼底的冰冷復仇火焰并未熄滅,卻悄然混入了一絲復雜的光芒。新的計劃在她心中瘋狂滋生,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油條的焦香。
蘇蔓的人還在巷子里像無頭蒼蠅般搜尋著“小灰灰”的蹤跡。而真正的風暴眼,此刻正安靜地坐在這間彌漫著隔夜泡面味的出租屋里,手里握著一支舊錄音筆,傾聽著一個沉默靈魂留在世間的、足以掀翻賽博堡壘的……殘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