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的夜市像個被燒沸的滾油鍋,油煙氣、汗味兒、廉價香水味兒混雜著鼎沸人聲,嗶嗶剝剝地蒸騰著??諝庹吵淼媚軘Q出水。
吳所畏就在這蒸籠的中心煎熬著。他的“所畏鹵味”三輪車在角落里,漆皮剝落的車身被油煙熏得黑黃油膩,像他此刻的心情。塑料招牌上的紅色燈泡時明時暗,映著他額角憋出的青筋。他剛應(yīng)付走一個嫌他鹵豆干“價高味不正宗”的老阿姨,背心被汗?jié)裢?,貼在精瘦的背脊上,悶得喘不上氣。這辛苦錢,賺得跟蹲苦窯似的。
“滴——滴滴——”
尖銳到能把人耳膜刺穿的喇叭聲毫無預(yù)兆地撕開黏膩的空氣。一輛黑得發(fā)亮、方頭方腦的大G像頭蠻橫的巨獸,蠻不講理地頂開了前面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硬生生在密不透風(fēng)的人堆里犁開一條路,粗暴地停在了吳所畏的小攤前方不遠(yuǎn)處。車尾囂張地幾乎懟到他放鹵味盆的折疊桌上。那氣勢,跟皇軍進(jìn)村掃蕩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鋼鐵怪物吸了過去。夜市嘈雜滯了一瞬。
吳所畏眼皮一跳,不好的預(yù)感像冰水灌頂。他猛地抬頭。
駕駛座車門推開。先是一條包裹在昂貴修身西褲里的長腿踏出來,踩在油膩的地面上。緊接著,池騁整個人慵懶地鉆了出來。他頭發(fā)隨意抓得有些凌亂,幾縷垂在光潔飽滿的額角,身上是件看不出牌子但剪裁極其利落的暗色襯衫,隨意解開了頂端兩顆扣子,露出鎖骨。最晃眼的是搭在車門上的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一枚設(shè)計簡潔的白金戒指在夜市廉價光源下折射著冰冷又昂貴的光。他眉宇間帶著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倦怠,仿佛這煙火鼎沸之所只是他無聊時信步踏入的動物園。那姿態(tài),說不出的驕矜與欠揍。
然后副駕駛的門也跟著開了。
一雙跟夜市地氣格格不入的、鑲滿水鉆的細(xì)高跟篤篤敲在地上。隨即,一股濃烈刺鼻的香水味混合著夜市的油煙味強(qiáng)勢地闖進(jìn)吳所畏的鼻腔。
岳悅。
吳所畏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下去。
她顯然精心打扮過,卷發(fā)蓬松,臉上的妝容堪稱完美,每一根睫毛都卷翹得恰到好處。身上那條緊身連衣裙勾勒出傲人曲線,領(lǐng)口開得很低,刺目的晃。而她肩膀上挎著的那個,帶著巨大雙C標(biāo)志、棱角嶄新的小羊皮包,正像一個無聲的巨大耳光,響亮地抽在吳所畏的臉上。
岳悅下了車,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四周,毫不掩飾眼底的嫌棄。她那刻意拔高、帶著明顯炫耀意味的聲音清晰地在吳所畏攤前響起:
“天哪!親愛的,你怎么知道這種鬼地方???這氣味……嘖嘖,聞得我頭都暈了!這些人身上的味兒也是……不行不行,我回去得把這身衣裳從頭到尾洗三遍才行!”她邊說,邊皺著鼻子,用手在面前扇著風(fēng),仿佛空氣里有致命的毒氣。手臂的動作,讓那個嶄新的香奈兒在她身側(cè)晃動得更加刺眼。
池騁沒接她關(guān)于氣味的抱怨,雙手插在西褲口袋里,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和繚繞的煙氣,精準(zhǔn)地釘在了吳所畏身上。嘴角掛著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笑,那笑容里揉著點(diǎn)探究,更多是看好戲的玩味。他像是才看到吳所畏一樣,踱步過來,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喲?熟人?”池騁語調(diào)拖得有點(diǎn)長,低沉好聽,內(nèi)容卻像把鈍刀子,“吳……所畏?對,是你。在這兒練攤兒呢?”他那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吳所畏攤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鹵味盆,像打量一堆……嗯,豬食。
被當(dāng)場點(diǎn)名,還是如此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吳所畏額角的青筋猛地一跳,胸腔里有股巖漿般滾燙的憤怒和巨大的羞恥感在左沖右突,燙得他喉嚨發(fā)緊。他攥緊拳頭,指甲狠狠掐進(jìn)掌心,用那點(diǎn)刺痛逼迫自己抬眼直視池騁,硬生生從喉嚨里擠出三個字:“池少…稀客?!甭曇舾蓾硢?,像是砂紙在摩擦。
岳悅扭著腰也跟了過來,站定在池騁身邊。她故意把那只閃亮的包往身前帶了帶,確保吳所畏能看得清清楚楚。尖酸刻薄的話像是裹著蜜糖的毒針,毫無征兆就朝吳所畏射了過來:“哎呀,這不是所畏嘛?還真是勤快,白天打工晚上練攤?嘖嘖,真是辛苦命哦……”她尾音拖長,目光從上到下將吳所畏那身汗?jié)裼湍伒呐fT恤和沾著油污的圍裙剮了一遍,輕蔑一笑,“賺這點(diǎn)辛苦錢,夠你媽一個月的住院費(fèi)嗎?”
最后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吳所畏心窩里最痛的地方。他媽媽重病在床需要長期治療,這是他壓在心底最大的石頭。岳悅知道!她故意當(dāng)著 市中心的夜市像個被燒沸的滾油鍋,油煙氣、汗味兒、廉價香水味兒混雜著鼎沸人聲,嗶嗶剝剝地蒸騰著??諝庹吵淼媚軘Q出水。
吳所畏就在這蒸籠的中心煎熬著。他的“所畏鹵味”三輪車在角落里,漆皮剝落的車身被油煙熏得黑黃油膩,像他此刻的心情。塑料招牌上的紅色燈泡時明時暗,映著他額角憋出的青筋。他剛應(yīng)付走一個嫌他鹵豆干“價高味不正宗”的老阿姨,背心被汗?jié)裢?,貼在精瘦的背脊上,悶得喘不上氣。這辛苦錢,賺得跟蹲苦窯似的。
吳所畏只覺得一股血腥味猛地沖上喉嚨口,眼前都黑了一瞬。渾身血液都沖到了頭頂,燒得他耳朵里嗡嗡作響,渾身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他死死地盯著岳悅那張妝容精致卻刻薄丑陋的臉,眼底瞬間充血。他恨不能撲上去撕碎她那張嘴!可殘存的理智和周圍嗡嗡的議論聲像冰冷的鐐銬把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巨大的屈辱感鋪天蓋地,幾乎將他淹沒。
“哦?”池騁像是才聽到什么有趣的信息,挑了挑眉梢,側(cè)頭看了眼幾乎要炸開的吳所畏,又掃過他那份標(biāo)著“秘制醬鴨頭,15元/2個”的塑封菜單,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笆鍍蓚€?吳老板挺有魄力啊?!彼闷鹨粋€不銹鋼夾子,撥拉了一下盆里一個沾滿紅亮醬汁、賣相不錯的鴨頭,然后又“哐當(dāng)”一聲嫌棄地丟回去,湯汁濺了些出來。“嘖,看著沒什么胃口?!?/p>
他丟下夾子,視線重新落到吳所畏緊抿的、微微顫抖的嘴唇上?!吧狻缓米??”池騁慢悠悠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jī)。正當(dāng)吳所畏和周圍一些被這鬧劇吸引過來的攤販以為這位紈绔少爺要屈尊掃碼買點(diǎn)什么、或許還能幫吳所畏解圍時,池騁指腹點(diǎn)開的是地圖軟件,根本沒碰支付界面。
他抬起眼,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線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所畏,用那種閑聊天氣般的輕松口吻,卻字字如刀:“前兩天去工商那邊喝茶,好像聽人提了一嘴……下個月這邊臨時攤位管理,要重新規(guī)劃?!彼D了頓,欣賞著吳所畏眼底驚疑不定、一點(diǎn)點(diǎn)裂開的絕望,嘴角弧度更深,“你這種……沒靠山?jīng)]牌照的小攤,怕是得挪地方咯。趁早想想后路吧,吳老板。在這杵著,浪費(fèi)燈油?!?/p>
說完,他仿佛完成了什么巡視工作,“啪”一聲輕響,按熄了手機(jī)屏幕,隨手塞回褲袋。甚至沒再看吳所畏一眼,像是隨手碾了一只螞蟻般無足輕重。他輕輕攬住岳悅涂滿閃粉的肩膀,聲音都溫柔了三分:“寶貝,這地方太腌臜,別熏壞了你新買的香水和限量版。走,吃點(diǎn)兒干凈的?!?/p>
“嗯!還是你知道心疼我!”岳悅整個人像沒了骨頭似的軟倒在池騁臂彎里,揚(yáng)起小臉笑得格外甜美,對著吳所畏的方向,毫不吝嗇地展示她那口做過冷光美白的牙,“那走呀親愛噠~早點(diǎn)離開這里,這里連空氣都是窮酸味兒~”她刻意把“窮酸味兒”咬得極重,帶著勝利者的俯視和快意。
池騁帶著她轉(zhuǎn)身,像來時一樣突兀地分開人群,走向那輛大G。岳悅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fā)出勝利的節(jié)奏。
引擎轟鳴,巨大的車體旁若無人地倒退、調(diào)頭。尾燈在吳所畏充滿血絲的眼中拉出兩道猩紅刺目的光帶,然后一個囂張的加速,消失在夜市入口的喧囂燈光里,留下一股濃烈的汽油味和揮之不去的嘲笑。
世界安靜了一瞬,只剩下周圍攤販壓低卻清晰的議論和指點(diǎn)。
“這什么人???開個好車了不起?”
“那女的真夠刻薄的,嘴這么毒……”
“唉,小吳攤上他們,真倒霉……”
“你沒聽那公子哥說嗎?這兒說不定真要整改了!”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在吳所畏的耳膜上。他看著自己精心準(zhǔn)備卻被嫌棄撥弄的鴨頭,看著油膩臟污的小攤,再想想岳悅那晃眼的香奈兒和池騁指間冰冷的鉑金戒指……強(qiáng)烈的屈辱感和失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涌而至,比剛才更甚百倍!不只是侮辱!連他這卑微的、賴以生存的、像根救命稻草一樣握著的攤點(diǎn),都可能被對方輕飄飄一句話掀翻!
“操他媽的……操……” 他胸腔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像受傷的野獸。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血沫。
“嚯!戰(zhàn)況激烈啊兄弟!” 一個明顯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從旁邊的小矮桌旁傳來。
是姜小帥。這小子不知什么時候溜過來的,正蹲在一個缺口的塑料小板凳上,捧著碗紅油米粉嗦得稀里嘩啦。碗邊扔著他那個山寨名牌背包。他吸溜一口粉,油汪汪的嘴巴咧著,賊亮的眼睛像夜市的探照燈,精準(zhǔn)地捕捉著吳所畏臉上每一絲難堪和暴怒。他面前的小桌子上,還攤著他那個舊得卷邊的、涂滿各種符號和潦草字跡的“推演本”——據(jù)他說是用來研究“把妹戰(zhàn)術(shù)”的。
姜小帥鼓著腮幫子嚼著粉,口齒不清地繼續(xù)煽風(fēng)點(diǎn)火:“哎我說小吳,你這前女友,眼光……嘖嘖,”他把粉咽下去,油膩的手指了指大G消失的方向,“是真他娘的獨(dú)特啊!釣了個鑲著移動金庫的超級凱子不說,還巴巴地帶到你面前耀武揚(yáng)威來了!瞧瞧人家那派頭,那范兒,”他夸張地比劃著池騁剛才的姿態(tài),模仿著,“嘖嘖嘖,再看看你……嘖嘖嘖……”
他咂摸著嘴,那搖頭晃腦的“嘖嘖”聲,配合著周遭還未完全散去的議論,像小錘子一樣不斷地敲打著吳所畏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吳所畏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夜市入口的方向——盡管那里早已空蕩蕩。
池騁。岳悅。
那個名字和那張臉在他眼前不斷放大、扭曲。
池騁輕蔑慵懶的眼神,岳悅刻薄惡毒的話語,池騁指間那枚冰冷的白金戒指,岳悅肩上挎著的嶄新香奈兒……
還有池騁隨口一句,可能就要剝奪他最后求生之路的“提醒”…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