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好像突然靜止了?？諝獗怀仳G那句平靜到恐怖的反問凍成一大塊堅冰，沉重地壓在吳所畏的喉嚨口。破碎的花瓣、潑濺的泥土、散發(fā)著廉價香料的豬蹄鹵水，這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雙眼睛。

那雙居高臨下、帶著洞察秋毫的、毫不掩飾“我早知道你是誰”的眼睛。

吳所畏腦子里有一萬只蒼蠅在瘋狂嗡鳴。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岳悅那個蠢女人說的？不，岳悅昨晚羞辱他時壓根沒提他名字！那他怎么會知道？自己從沒在他面前出現(xiàn)過！除了昨晚那個恥辱的開端……難道從那時起……他就被列入了某個該死的“觀察名單”？

一股混雜著驚懼、被窺視的憤怒和被揭穿的羞恥感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預(yù)設(shè)計劃。什么“偶遇”、什么“姿態(tài)眼神”、什么“毒核榴蓮攻心戰(zhàn)術(shù)”，在池騁一句輕飄飄的“你就是吳所畏？”面前，像個被戳破的氣球，“噗”的一聲徹底癟了下去！

完蛋！姜小帥那套狗屁特訓(xùn)根本還沒開局就完犢子了！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又因為屈辱和不甘飛速涌上，燒得兩頰滾燙。剛才摔倒時手肘杵在地上擦破了皮，細(xì)密的刺疼感在此刻變得格外清晰。但那點疼痛，遠(yuǎn)不及池騁目光帶來的萬分之一壓力。

完了！全完了！像個自鳴得意的小丑，以為在策劃一場驚天陰謀，結(jié)果對手就站在幕后，像看耍猴一樣看著自己上躥下跳！三天！他省吃儉用咬著牙熬的三天，在姜小帥那狗屁改造里受的三天洋罪！現(xiàn)在想起來只覺得無比滑稽！他是不是在池騁眼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自量力、費(fèi)盡心機(jī)卻笨拙得引人發(fā)笑的跳梁小丑？！

一股毀滅性的挫敗感和巨大的憤怒瞬間吞噬了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耳膜咚咚作響，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張剛才還繃著硬氣的臉，此刻不可避免地扭曲起來，肌肉控制不住地輕微抽搐。眼睛里那點偽裝出來的兇狠、努力維持的“土釣”姿態(tài)，在池騁這精準(zhǔn)到殘忍的點名下，如同被強(qiáng)酸溶解的外殼，迅速剝落，露出底下最原始、最本能也最赤裸的——

驚愕。難以置信。還有被徹底剝開后、一絲猝不及防泄露的脆弱和……恐懼。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精神風(fēng)暴中，姜小帥的魔音灌耳如同回魂的咒語，鬼一樣鉆了回來，在他沸騰的腦漿里轟然炸響：

“破防！就是現(xiàn)在！兄弟！拿出你剛才對著照片那一瞬間的破防感！被池騁當(dāng)場看穿！巨大情緒波動！就是它！別收！讓那點恐懼露出來！露給他看！然后再強(qiáng)收回去！快！??！”

姜小帥那瘋子般的咆哮如同冰冷的針刺入神經(jīng)中樞！

吳所畏混亂一片的大腦猛地一激靈。幾乎是憑著三天來被反復(fù)訓(xùn)練到近乎本能的條件反射，在那股巨大的羞恥和恐懼即將把他整個淹沒之前，他猛地閉上眼，又豁然睜開！

眼眶因為情緒激動已經(jīng)充血泛紅。剛才那股被池騁瞬間洞察帶來的、無處遁形的、如同光天化日下被剝光衣服的恐懼感，被無限放大。它清晰地浮現(xiàn)在那雙原本兇狠倔強(qiáng)、此刻卻劇烈震蕩的眼眸深處。那眼神，不再是刻意練習(xí)的疲憊或兇狠偽裝，而是最真實的、被巨大命運(yùn)鐵鉗驟然扼住喉嚨、毫無防備被拖出黑暗暴露在強(qiáng)光下的——

迷茫。無助。帶著點瀕死小動物般的驚惶失措。

這情緒無比真實！因為它根本就不是演的！

只泄露了短短一瞬，可能連零點幾秒都不到！

吳所畏甚至沒時間去思考這反應(yīng)是真是假。姜小帥那套刻骨銘心的“眼神指令”早已形成肌肉記憶。在這股強(qiáng)烈的、真實的破綻泄露的剎那，他立刻遵循了訓(xùn)練的最后一步——收！

幾乎是同時，吳所畏猛地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又急又深，如同溺水者拼死抓向浮木！下頜用盡全力狠狠一咬！仿佛要將那點猝不及防泄露的驚惶和脆弱硬生生嚼碎咽回去！伴隨著這個動作，他垂在身側(cè)、一直緊握成拳的手驟然松開又更狠地攥緊！指甲甚至更深地?fù)高M(jìn)了剛剛擦破的手心傷口里！

嘶……掌心傳來更尖銳的刺疼，瞬間刺激了他幾乎宕機(jī)的大腦！

緊接著——

唰！

那點剛剛浮現(xiàn)的脆弱迷茫如同被突然關(guān)掉的投影幕布，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他近乎猙獰地瞪圓了雙眼！那里面瞬間凝聚起比先前濃厚十倍、也更加狂暴更加原始的兇狠怒火！那怒火燒盡了一切驚懼、羞恥和不確定，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撕破臉皮后、破罐子破摔的瘋狂決絕！

他死死瞪著池騁，像一頭被打斷了脊骨卻依舊紅著眼要撲上去咬斷敵人喉嚨的野狼！眼神仿佛在無聲咆哮：對！老子就是吳所畏！老子就是來搞你的！看穿了又怎樣？！你咬我?。。?！

這一連串的眼神變幻——從驚愕恐懼的真實流露，到強(qiáng)行中斷，再到徹底爆發(fā)的、更加野性的兇狠——發(fā)生得極快！快得像是夏日雷暴云層里瞬間炸開的閃電，撕裂長空后留下更濃重的黑！

死寂。

破碎的花瓣還在飄落。

池騁站在原地，甚至連姿態(tài)都沒有絲毫改變。他微微瞇了下眼睛，那眼神深處一直平穩(wěn)流淌的、如同精密儀器記錄數(shù)據(jù)般的冰流，似乎被剛才那短短一瞬的眼神狂瀾擾動了一下。

吳所畏眼神深處那一絲猝然流露的、不似作偽的驚惶失措……像投入冰湖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的漣漪遠(yuǎn)比他后面那個兇狠的反撲更值得玩味。

這個頂著個悍匪名頭的窮小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一些。那些情緒，太真了。真到……不像是在演一場預(yù)謀的復(fù)仇游戲。

這念頭只是輕輕劃過池騁的腦海。他臉上那點轉(zhuǎn)瞬即逝的、玩味的探究弧度迅速沉沒，重新回到毫無波瀾的狀態(tài)。仿佛剛才那一瞬的微瀾從未發(fā)生。

他無視了吳所畏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兇狠目光，視線極其自然地向下移動。掠過吳所畏胸前T恤上那塊被泥土和植物汁液染臟的地方，掃過他擦傷的手肘，滑過他因攥拳用力而骨節(jié)凸起的手背——那上面新鮮的擦傷紅痕清晰可見，指甲邊緣似乎陷在皮肉里。最后，池騁的目光落回了吳所畏那張被憋屈和恨意燒得滾燙、又因沾染泥土而顯出幾分狼狽的臉上。

池騁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平鋪直敘，依舊是毫無溫度。但這一次，卻像是在冰冷的鋼板上用指甲刮過一道淺痕。

“吳所畏……”他微微偏了下頭，似乎純粹是在認(rèn)真琢磨這個名字的讀音。幾秒鐘，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又像是在玩味某個笑話的開關(guān)。然后，他下頜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帶著一種仿佛最終確認(rèn)商品標(biāo)簽般的、居高臨下的結(jié)論性語氣，慢悠悠地補(bǔ)上了后半句：

“……這名字，”池騁的語調(diào)里終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妙的、不易察覺的、卻又足以讓人感到強(qiáng)烈冒犯的興味，“起得不錯?！?/p>

轟！?。?/p>

吳所畏腦子里最后一點名為理智的引線，被池騁這句輕描淡寫的評語徹底點燃了！

名字起得不錯？

什么叫起得不錯？！他那早亡的、沒什么文化的爹，給他起這個名的時候，大概是抱著某種讓兒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樸素期盼吧？可這個名字，從小到大，和“兇悍”、“沒爹教”、“野性難馴”之類的標(biāo)簽牢牢綁在一起！它從來都是一個烙?。∫粋€標(biāo)記！一個被解讀成注定要掙扎在泥潭里的詛咒！

現(xiàn)在，這個將他命運(yùn)玩弄于股掌之間、將他尊嚴(yán)踩在腳下的男人，用他戴慣了名表、簽慣了幾千萬合同的手，指著他，像在評價一件陳列柜里的瓷器花紋，輕飄飄地丟出四個字——

起得不錯？！

這不是嘲諷！這比最惡毒的咒罵還要誅心千萬倍！這是一種從基因?qū)用妗母瓷辖o予的、徹底的降維打擊式的輕蔑！仿佛他這個人，連同他那窮苦出身賦予的名字，都只是這位大少爺在無聊日子里偶然瞥見的、一件可以隨意點評的…東西？

那輕飄飄的四個字，帶著池騁特有的傲慢和無聊，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狠狠捅進(jìn)了吳所畏最敏感、最無法宣之于口的自尊暗瘡里！并且還惡劣地攪動了幾下！

“操！你他媽——！”

所有的算計、偽裝、仇恨燃燒出的假象都在這一刻徹底灰飛煙滅！姜小帥那套狗屁“戰(zhàn)術(shù)”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本能！

吳所畏一聲暴喝，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被逼入絕境般的咕嚕聲！他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眼睛赤紅一片！那只沾著泥土和血痕的右手猛地?fù)P起！握緊的拳頭帶著一股將過去所有屈辱和此刻被引爆的滔天憤怒、盡數(shù)傾瀉而出的毀滅力量，朝著池騁那張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寫滿了虛偽與輕視的、該死的俊臉，用盡全力、毫不保留地——

轟了過去?。?！

拳風(fēng)裹挾著泥土、血腥和絕望的瘋狂氣息，撕開凝滯的夜風(fēng)！

池騁站在原地，甚至沒有試圖閃躲。他的眼神，在吳所畏揚(yáng)起拳頭的瞬間，如同極北深寒的凍土層，倏然沉了下去。那雙一直帶著三分探究七分慵懶的桃花眼，眼底最后一點玩味的微光徹底熄滅，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絕對的漠然。

仿佛看著一顆注定要自毀的流星，一頭無知地撞向厚重大地的蠢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