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提著食盒跨過門檻時,裙角掃落了幾片沾露的梅花瓣。她將食盒放在石桌上,指尖在齊鐵嘴面前的茶盞邊輕輕一叩:"剛做的的糯米糕,趁熱吃才好。"
那聲音溫溫軟軟的,卻讓陳皮猛地繃直了脊背。他下意識往二月紅身邊挪了半步,九爪鉤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收回袖中。
"師娘。"他喊得干巴巴的,眼神飄向食盒,"您怎么親自來了?"
丫頭抿嘴一笑,眼角漾起細細的紋路:"聽說你們在談正事,怕你們餓著。"她掀開食盒蓋子,甜香頓時溢滿院落,"阿四,這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豆沙餡。"
陳皮盯著那塊糯米糕,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十歲那年第一次翻墻進紅府偷點心,被丫頭抓個正著。那時她也是這樣,笑著把糕點塞進他臟兮兮的手里,說"慢些吃,別噎著"。
沈墨忽然咳嗽起來,金血濺在青石板上,瞬間被泥土吸收。丫頭"哎呀"一聲,從袖中抽出帕子:"沈先生這是怎么了?"
她的手剛要碰到沈墨的額頭,就被二月紅輕輕攔?。?夫人,沈先生染了風寒,別過了病氣。"
丫頭的指尖在空中頓了頓,隨即笑著收回:"那我去熬碗姜湯來。"她轉身時發(fā)髻上的銀簪閃過一道光,恰巧照在沈墨眉心的朱砂上。
齊鐵嘴突然"咦"了一聲,羅盤指針瘋狂轉動起來。張啟山的手按在槍套上,目光在丫頭和沈墨之間來回掃視。
"不必麻煩。"沈墨撐著石桌站起身,"在下告辭。"
陳皮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他媽......"話到嘴邊卻變成,"豆沙餡的,吃不吃?"
食盒里靜靜躺著兩塊糯米糕,一塊豆沙餡,一塊棗泥餡。沈墨看著陳皮耳根泛紅的模樣,忽然伸手拿了棗泥的那塊:"多謝。"
丫頭笑吟吟地看著他們,手指無意識地在食盒邊緣畫著圈:"沈先生喜歡棗泥?下回我多放些桂花蜜。"
風掠過院角的梅樹,最后一片花瓣終于落下。沈墨嚼著糯米糕,甜膩的棗泥里嘗出一絲極淡的鐵銹味。他看向丫頭的雙手——那十指纖纖,指甲縫里卻沾著點暗紅的泥。
像是剛從墳地里刨過什么。
沈墨咽下最后一口糯米糕,甜膩的棗泥在舌尖化開,余味卻泛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抬眸,正對上二月紅的目光——那雙慣常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暗沉如墨。
陳皮的手指在石桌下無聲地敲擊著九爪鉤的機關,三短一長,是他們師徒間的暗號。張啟山軍裝袖口的銅扣不知何時已經(jīng)解開,露出半截淬了毒的刀刃。
只有丫頭還在笑吟吟地添茶,銀簪在晨光中一晃一晃。
"師娘。"陳皮突然開口,"您今早去通天塔了?"
丫頭的茶壺微微一滯,水線在空中斷了半秒:"阿四說什么呢?我一直在廚房蒸糕點呀。"
齊鐵嘴的羅盤"咔"地一聲輕響,指針死死釘在丫頭的方向。沈墨垂眸,看著自己杯中浮沉的茶葉——那根本不是茶葉,而是曬干的曼陀羅花瓣。
二月紅的手指在石桌下微微發(fā)顫。
他望著丫頭——這個與他相伴十余載的女子,此刻正低頭斟茶,銀簪垂落的流蘇在她頰邊輕晃,襯得她眉眼愈發(fā)溫婉。可那茶水里浮沉的曼陀羅花瓣,卻像一把刀,悄無聲息地剜進他的肺腑。
"佛爺。"二月紅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前日您說城西新開了家綢緞莊......"
張啟山會意,指尖在桌沿叩了三下:"不錯,料子都是從杭州運來的。"他起身,軍裝下擺掃過地上的落花,"二爺若有興趣,不妨一同去看看。"
丫頭抬頭,笑容依舊柔和:"要出門?我讓廚房備些點心帶著。"
"不必。"二月紅輕輕按住她的手,觸到一片冰涼,"夫人近日操勞,好好歇著。"
他轉身時,袖中滑落一枚白玉扳指,正巧滾到沈墨腳邊。沈墨俯身拾起,指腹摩挲過內側刻著的細小符文——那是紅府暗衛(wèi)的調令。
一日后·張府密室
燭火將張啟山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如鬼魅。他展開一卷泛黃的宗譜,指尖點在某處:"一股神秘勢力,光緒十二年嫁了個女兒到長沙。"
二月紅盯著那個陌生的名字——汪婉容。生辰八字與丫頭分毫不差。
"二十年前張家內亂,其中就有這股勢力的推波助瀾。"張啟山又推過一張照片,上面是年輕時的丫頭站在一座古怪的青銅鼎前,鼎身刻滿眼睛狀的紋路。
"通天塔下的祭器。"沈墨忽然出聲,"用至親骨血溫養(yǎng),可通陰陽。"
陳皮一拳砸在桌上,茶盞震落在地:"所以師娘她......"
"被寄生了。"二月紅嗓音嘶啞,"黑飛子。"
密室突然陷入死寂。齊鐵嘴的羅盤瘋狂轉動,最終指向紅府方向。窗外驚雷炸響,照亮眾人慘白的臉。
"救不了,她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是靠著黑飛子的控制才與常人無異。"沈墨突然開口。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二月紅的身影在墻上晃了晃,像棵將傾的枯樹。
燭火又爆了一聲,蠟淚順著銅臺蜿蜒而下,像道血痕。
二月紅站在妝臺前,望著銅鏡里的丫頭——她還在梳頭,銀簪上的眼球骨碌碌轉著,瞳孔里映出他蒼白的臉。她的動作很輕,木梳劃過發(fā)絲,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
"紅郎。"丫頭忽然開口,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卻帶著一絲詭異的回響,像是很多人同時在說話,"你拿刀做什么?"
二月紅的水袖垂落,露出那柄薄如蟬翼的短刀。刀身映著燭光,照出他微微發(fā)抖的手指。
"夫人。"他輕聲喚她,像過去千百個夜晚一樣,"你還記不記得,阿四第一次來紅府偷點心,你給他蒸的那籠桂花糕?"
丫頭的動作頓了頓,銅鏡里的倒影忽然扭曲了一瞬,又恢復正常。
"記得呀。"她笑起來,眼角細紋溫柔,"那孩子餓得狠了,連蒸籠布都啃了一口。"
二月紅也笑了。他伸手,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發(fā)髻,銀簪上的眼球突然劇烈顫動起來。
"我還記得......"他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細微的哽咽,"你總說,要我好好教他,別讓他走上歪路。"
刀光乍現(xiàn)。
水袖翻飛間,那柄薄刀已經(jīng)刺入丫頭后心——卻不是心臟,而是脊椎第三節(jié)的位置。黑血噴涌而出,濺在妝臺的銅鏡上,鏡面頓時爬滿蛛網(wǎng)般的裂紋。
丫頭沒有尖叫,也沒有掙扎。她只是緩緩轉過頭,銀簪"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那顆眼球滾到二月紅腳邊。
"紅郎......"她的瞳孔開始擴散,聲音卻忽然變得清晰,像是終于掙脫了什么,"照顧好......陳皮......"
二月紅抱緊她下滑的身體,刀尖在脊椎處輕輕一挑——條漆黑的蛇形物被挑出半截,瘋狂扭動著,發(fā)出嬰兒般的啼哭。
窗外,沈墨的金色符文已經(jīng)亮起,佛骨刀的嗡鳴震動夜空。
陳皮蹲在房梁上,九爪鉤深深摳進木頭里,眼淚砸在鉤刃上,碎成八瓣。
佛骨刀的金光漸漸熄滅,院中只剩下一地零落的月光。
沈墨推開房門時,陳皮還蹲在房梁上,像只受傷的野獸般蜷縮在陰影里。九爪鉤垂落下來,鉤尖上沾著未干的血——是他自己掐破掌心留下的。
沈墨沒有說話,只是輕輕躍上房梁,在他身旁坐下。
夜風穿堂而過,帶著初春的寒意。陳皮的肩膀微微發(fā)抖,卻死死咬著牙,不肯泄出一絲哽咽。
沈墨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腕——那里還纏著滲血的繃帶,是前幾日為沈墨擋災時留下的傷。
陳皮猛地甩開他的手:"滾。"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沈墨沒動。
又一陣風吹過,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陳皮突然轉身,一拳砸向沈墨胸口——卻在觸及他衣襟的瞬間卸了力道,變成死死攥住那片布料。
"她......"陳皮的喉嚨里擠出半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
沈墨伸手,將他按進懷里。
陳皮僵了一瞬,隨即暴怒般掙扎起來:"誰他媽要你——"
"噓。"沈墨的手掌按住他后頸,力道不重,卻讓他瞬間脫了力。
陳皮的臉埋在沈墨肩頭,終于發(fā)出一聲幼獸般的嗚咽。溫熱的液體浸透白衣,沈墨的指尖穿過他汗?jié)竦陌l(fā)間,輕輕按在那些緊繃的穴位上。
"她最后是清醒的。"沈墨低聲道,"認得你。"
陳皮咬住沈墨的衣領,渾身發(fā)抖。他想起師娘塞給他的最后一塊糯米糕,想起她替他縫補練功服時燈下的側臉,想起她總是笑著說"陳皮長大了"。
沈墨的懷抱很涼,帶著藥香和血腥氣,卻莫名讓人安心。陳皮攥著他后背的衣料,眼淚終于決堤。
院角的梅樹發(fā)出新芽,嫩綠的一點,刺破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