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的指尖停在泛黃紙頁的第三行,墨色批注像條爬動的蜈蚣——“心思不正,徒有小聰明”。鋼筆尖劃過的力道太重,紙背都透出淺淺的裂痕,仿佛連帶著十六歲的林曦,也被這行字剜去了一塊。
書桌上攤著的是高中班主任的工作筆記,上周整理舊物時從母親的儲物箱里翻出來的。封面貼著褪色的“優(yōu)秀教師”燙金標,內(nèi)里卻藏著更刺眼的東西:一本線裝的《漱玉詞》抄本,封皮被水浸得發(fā)皺,正是林曦高中時被沒收的那本。
他第一次見到這抄本是在高二深秋。那天早讀課剛結(jié)束,班主任把林曦叫到講臺前,舉著這本冊子厲聲訓斥:“上課不讀課本,抄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給誰看?是不是又想勾引誰?” 教室里哄堂大笑,他坐在第三排,只看到林曦垂著的肩膀抖得像片落葉,卻沒敢抬頭看她的臉。
此刻抄本的最后一頁,有行極輕的鉛筆字:“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字跡被反復涂抹過,邊緣暈成淡淡的灰,像是寫的人曾在這里哭過。沈硯忽然想起上周同學聚會,有人笑著說“林曦當年被處分,就是因為給隔壁班男生遞情書”,那時林曦攥著玻璃杯的指節(jié)泛白,卻始終沒說一句話。
“心思不正”的批注下方,班主任還記著幾筆瑣碎事:“10月17日,林曦早讀遲到,理由是‘送弟弟上學’,實則與校外人員來往密切”“11月3日,數(shù)學作業(yè)未完成,課堂走神,疑與早戀有關(guān)”。沈硯的喉結(jié)動了動——他記得11月的數(shù)學周測,林曦的成績從年級前五十滑到兩百名開外,那天放學,他在圖書館后門看到她蹲在梧桐樹下,把試卷撕成了碎片。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大了起來,敲得玻璃噼啪作響。沈硯起身想去關(guān)窗,眼角卻瞥見書房門的縫隙里,有片藕荷色的衣角一閃而過。他猛地回頭,門已經(jīng)輕輕合上了,只留下一道細細的光痕。
是林曦。
他握著抄本的手突然開始發(fā)燙。上周她繼弟上門要錢時,曾惡狠狠地喊:“要不是你當年替我背鍋,我怎么會被爸揍?” 那時他只當是少年人的胡言亂語,此刻再看筆記本里“校外人員來往密切”的記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所謂的“校外人員”,會不會就是她那個游手好閑的繼弟?
抄本里夾著張被揉皺的便簽,是張休學申請。日期是高三上學期期末,申請人簽名處,“林曦”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是用盡全力才落下筆。班主任在旁邊批了行字:“同意。該生思想滑坡,已不適合留校?!?/p>
沈硯的指腹撫過那行簽名,紙頁薄得像層蟬翼,卻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他想起林曦行李箱里那件月白色旗袍,領(lǐng)口繡著細小的蘭草,那天她搬進來時,特意把旗袍疊在最底層,像是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雨勢漸急,客廳傳來輕微的響動。沈硯合上筆記本走到門口,正撞見林曦端著水杯往臥室走,杯沿的熱氣模糊了她的側(cè)臉。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像是被燙到般縮了縮手,水灑在袖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在忙什么?” 她先開了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整理舊書?!?沈硯的目光落在她發(fā)紅的耳尖上,突然沒勇氣提起那本抄本,“外面雨大,早點休息?!?/p>
林曦點點頭,轉(zhuǎn)身時腳步快了些,睡裙的下擺掃過玄關(guān)的鞋柜,帶倒了一雙拖鞋。她慌忙去扶,手指卻在碰到鞋跟時頓住了——那是雙粉色的棉拖,是上周她隨口提了句“瓷磚地太涼”,他第二天特意買回來的。
門關(guān)上的聲音很輕,卻像根針,扎在沈硯的心上。他走回書桌前,重新翻開班主任的筆記,在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了張被剪掉大半的合影——是高三畢業(yè)照的邊角,只留下林曦半個肩膀,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站在人群最邊緣,眼睛望著鏡頭外的某個方向。
雨還在下,沈硯忽然想起十六歲的深秋,他在圖書館做數(shù)學題時,總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背上。某次回頭,正撞見林曦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著本厚厚的書,見他看來,慌忙低下頭,耳尖紅得像要滴血。那時他只當是少女的羞怯,此刻才明白,那或許是她在灰暗日子里,唯一敢投向光亮的眼神。
抄本里的鉛筆字被雨水洇開了些,“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流”字最后一筆拖得很長,像條沒入黑暗的尾巴。沈硯拿起手機,翻到高中同桌的微信,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方,許久才打下一行字:“你還記得林曦當年被處分的事嗎?”
窗外的雷聲滾過天際,他望著緊閉的臥室門,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有些被時光掩埋的真相,或許比這暴雨更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