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坐在梳妝臺前時，沈硯剛結(jié)束一個跨洋會議。書房門沒關(guān)嚴，他聽見她拉開抽屜的輕響，像貓爪撓過絨布，細碎地勾著人的注意力。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正看見她捏著枚玉色盤扣比對旗袍領(lǐng)口。那是件月白色杭綢旗袍，領(lǐng)口斜斜綴著七枚如意扣，最末端那枚上周被繼弟上門時扯松了線頭，此刻正軟塌塌地垂著。

“需要幫忙嗎？”他靠在門框上開口，林曦手一抖，盤扣“嗒”地落在妝鏡托盤里，和那支玉蘭簪撞出清響。

她轉(zhuǎn)頭時耳尖泛紅：“不用，就是線松了?！?/p>

沈硯走過去彎腰撿盤扣，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玉扣時頓了頓。這枚如意扣比其他幾枚略小，扣頭處雕著極小的纏枝紋，他以前總以為這些盤扣不過是“老派裝飾”，此刻才發(fā)現(xiàn)紋路里藏著細巧——就像他總以為林曦的沉默是順從，卻沒看見她筆記本里那些鋒芒畢露的批注。

“我看你上次教我認的時候，說這叫斜襟如意扣？”他把盤扣遞過去，目光落在她捏著針線的手上。她的指尖很薄，指腹有層淺繭，是常年翻書磨出來的，和他辦公室里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同事截然不同。

林曦接過盤扣，線頭在指尖繞了兩圈：“嗯，這種斜襟的扣法是民國時興起來的，說是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的反意，扣住了，就盼著事事如意?！彼皖^穿針，銀線穿過扣眼時，他看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我外婆教我的，她說女人這輩子，就像這盤扣，看著是被線縛著，其實每一針都是自己定的位置?！?/p>

沈硯沒說話。他想起上周整理舊物時，翻到母親陪嫁的那件旗袍，盤扣早掉光了，母親只說“當年圖省事?lián)Q了拉鏈”。原來有些東西不是消失了，是沒人再講背后的故事。

“我?guī)湍惴鲋俊彼囂街斐鍪?，指尖離她領(lǐng)口還有半寸時停住。林曦沒躲，只是穿線的動作慢了些，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像春日里剛化的雨。

“其實……”他忽然開口，又頓住。他想說下午出差時，在蘇州老街看到家繡坊，老板娘說上好的盤扣要先把絲線用茶水泡三天，這樣縫出來的扣身才挺括。他當時站在柜臺前看了半小時，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林曦穿旗袍時的樣子——不是見長輩時的拘謹，是上次家宴被親戚議論時，她悄悄挺直脊背的模樣，像株被風壓彎又彈回來的竹。

“其實什么？”林曦已經(jīng)把線頭打了個結(jié)，正用剪刀細細修著毛邊。

“沒什么。”沈硯收回手，指腹還殘留著杭綢的微涼，“就是覺得……這盤扣挺好看的?！?/p>

這話笨得像中學生寫的情書，林曦卻忽然笑了。不是上次家宴上那種禮貌性的淺笑，是眼角眉梢都松開來的笑，像檐角冰棱化了水，順著瓦當?shù)蜗聛?，叮咚一聲落在青石板上?/p>

“沈硯，”她抬眼時，鏡子里的兩人正好對上目光，“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這些舊東西，很奇怪？”

他想起她行李箱里那本磨破角的《魯迅全集》，想起她聊起孫中山時眼里的光，想起她連盤扣都能說出典故——這些“奇怪”，其實是他從未踏足過的世界。就像高中時他總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卻不知道斜后方書架后，有個女生總借著翻書的動靜看他，把那些沒說出口的心事，都藏在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注里。

“不奇怪。”他看著鏡子里的她，認真地說，“就像我喜歡看經(jīng)濟報表，你喜歡看古籍，不過是各有各的去處?！彼D了頓，補充道，“而且我覺得，你講這些的時候，比開會時那些人講PPT好聽多了?！?/p>

林曦的笑僵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系最后一個扣。盤扣扣上的瞬間，月白色的領(lǐng)口服帖地貼在她頸間，像片被春風熨平的云。

“對了，”沈硯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從書房拿來個小錦盒，“下午路過一家繡坊，老板娘說這個配月白色好看?！?/p>

錦盒里躺著枚珍珠盤扣，比她手里的玉扣略大些，珠光是淡淡的粉，扣身繡著極小的玉蘭花——和他送她的那支簪子是同個花色。

林曦捏著錦盒的手指緊了緊：“你不用總……”

“不是特意買的。”他打斷她，語氣和上次送簪子時如出一轍，卻在她抬頭看過來時，沒忍住加了句，“就是覺得，它該在你這里?！?/p>

窗外的暮色漫進房間時，林曦正把那枚珍珠盤扣別在旗袍內(nèi)袋里。沈硯已經(jīng)回了書房，鍵盤聲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不像平時那么急促。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盤扣，珍珠的涼意在掌心慢慢化開，像有人在心里種了株玉蘭，明明沒開花，卻先聞到了香。

她忽然想起外婆說過，盤扣的線要留三分松，太緊了會崩，太松了會掉。原來人和人的距離，也像這盤扣，得在“管”和“不管”之間，找個恰好的位置。

而沈硯剛才扶著領(lǐng)口的指尖溫度，大概就是那個恰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