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九尾殿的燭火，終于褪去了連日的焦灼，染上了暖金。

蘇清璃坐在殿側的玉榻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榻沿的狐紋雕刻。白薇正坐在她身側，親自為她梳發(fā)——百年未梳的白發(fā)長及腰際，像流淌的月光，白薇的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木梳齒間纏著幾朵剛摘的靈犀花，是青丘只有慶典時才會用的花，花瓣觸到發(fā)絲，便散出淡淡的暖香。

“清璃，”白薇的聲音柔得像風拂過青丘的花海，“你剛回來，族里上下都記掛著你。母后想，辦一場歸宴吧？就請各族的長老和親近的族人，熱鬧熱鬧。”

蘇清璃梳發(fā)的手頓了頓，沒回頭，只輕聲問：“歸宴？”

“嗯。”白薇將一朵靈犀花別在她鬢角，指尖蹭過她微涼的耳垂，“青丘的規(guī)矩，走失的孩子尋回來，是要辦歸宴的。一來，告訴全族，我們的小公主回來了；二來，也讓大家看看，我們清璃長大了，好好的?！彼f著，聲音便軟了，帶著點后怕的哽咽，“當年你閉關失蹤，多少族人暗地里抹淚……如今該讓他們放心了。”

蘇九玄從殿外走進來，玄色龍紋袍上還沾著些許青丘的晨露。他剛安排完八部精銳加強結界，聽見這話，便在案前坐下，指尖敲了敲案上的青丘輿圖——那上面，青丘各族的聚居地都標著紅點。

“皇后說得是?！彼а劭聪蛴耖剑鸸谙碌拿佳郾仍谙膳_時柔和了百倍，“朕已讓人擬了名單，除了狐族七部的族長，還有當年看著你長大的幾位族老。不必大張旗鼓，卻也不能太素凈?！?/p>

他頓了頓，補充道：“后廚備了你小時候愛吃的‘月釀糕’，用青丘的月靈草做的，你當年總搶著吃，弄得嘴角都是白霜?！?/p>

蘇清璃的睫毛顫了顫。她記起了——那時她總趴在蘇九玄膝頭，看他處理族事，趁他不注意就抓塊月釀糕塞進嘴里，白薇會笑著拿帕子擦她的嘴角，說“我們清璃，吃糕都像只偷食的小狐崽”。

“還有九尾鼓?！卑邹毙χ釉?，指尖拂過蘇清璃鬢角的靈犀花，“你阿姐當年學鼓時，你總跟在后面敲著玩，敲得亂七八糟，卻比誰都樂呵。這次讓鼓師們奏你小時候愛聽的《青丘謠》，好不好？”

蘇九玄已喚來貼身狐衛(wèi)，沉聲吩咐：“讓司禮官去庫房取‘流螢燈’，掛滿殿前的梧桐林。再傳朕的令，三日后卯時開宴，讓各族長帶一份‘平安禮’來即可——不必貴重，是心意就好?！?/p>

狐衛(wèi)領命退下時，殿外已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侍女們在搬弄慶典用的器物：有裝月釀的琉璃盞，有刻著九尾紋的銀盤，還有孩子們最喜歡的糖狐——用青丘的蜜露做的，捏成小狐的模樣，咬一口能甜到心里。

蘇清璃望著殿外飄進來的靈犀花瓣，忽然開口：“不必請?zhí)嗳恕！?/p>

白薇笑著應了：“都聽你的。就請最親近的幾家，像你狐伯家的小璃月，當年總追著你喊‘璃姐姐’，如今都能化出三尾了，定要讓她見見你?！?/p>

蘇九玄看著妻女低語，指尖在案上的輿圖上輕輕點了點——那處標著“昆侖”的地方，此刻被他無意識地按在指下。他辦這場宴，既是給女兒接風，也是要告訴青丘所有族人：他們的帝女回來了，青丘的九尾，再也不會任人欺凌。

燭火映著玉榻上的白發(fā)與花影，殿外的流螢燈漸漸亮起，像撒了一地的星子。蘇清璃沒再說話，只是指尖捻起那朵靈犀花，花瓣的暖香漫過指尖時，她忽然覺得，青丘的風，比記憶里更暖了些。

魔淵的戾氣，在血月落下的第三日，忽然變得滾燙。

魔宮大殿的黑石柱上，常年纏繞的黑霧竟泛出淡淡的紅光——那是魔氣躁動時才有的景象。魔將們扛著剛淬完血的長刀，在殿外的廣場上撞出金鐵交鳴的響，往日里陰鷙的臉上都帶著罕見的亮色，粗聲議論著：“聽說了嗎？青丘那丫頭回來了！”

“蘇清璃？那個小時候敢搶魔主酒葫蘆的九尾狐？”

“可不是！當年仙魔大戰(zhàn)她失蹤，青丘閉了界，咱們想幫著找都沒門路。如今她回來了，青丘的腰桿能挺直三分，咱們魔界也能少受仙界幾分氣！”

殿內，魔王殷絕坐在白骨王座上，指尖叩著扶手的骷髏頭，指節(jié)敲出的悶響里帶著笑意。他抬眼看向階下的魔將，聲音像碾過碎石的驚雷：“吵什么？青丘帝女歸來，是好事。傳本王令，備一份‘玄火珠’作賀禮——就說是魔淵的心意?！?/p>

玄火珠是魔界至寶，能燒盡天下邪祟，送這份禮，既是賀喜，也是明晃晃的撐腰：青丘的人，魔淵護著。

魔將們轟然應諾，轉身時還在笑罵：“早該如此！當年那丫頭在魔淵玩，還幫老子贏過賭局呢，這情分不能忘！”

而在魔宮深處的“燼羽殿”，黑石窗欞外的血月余光剛漫進來，就被一道勁風劈碎——殷離手中的骨鞭甩在石壁上，砸出蛛網般的裂痕，可他眼底的冷冽卻碎得一塌糊涂，正被一種滾燙的情緒取代。

他指尖捏著一枚褪色的狐尾穗，那是百年前蘇清璃臨走時塞給他的，青丘的靈狐尾毛編的，摸起來軟乎乎的，和她本人一樣，看著冷，實則藏著溫度。當年她踮著腳把這穗子塞進他手里，奶聲奶氣卻兇巴巴地說：“等我回來，帶你去青丘摘月靈草，比你這魔淵的苦果子甜十倍?！?/p>

后來，她沒回來。這穗子就被他藏在貼身的皮囊里，藏了百年。

“殿下，”侍女捧著剛收到的密報，小聲道，“青丘確有消息，蘇清璃帝女已歸，青丘正籌備歸宴?！?/p>

殷離猛地轉身，玄色魔紋袍掃過地面的炭火盆，濺起的火星落在他靴上，他卻渾然不覺。他快步走到窗邊，望著青丘的方向——那里被魔界的結界擋著，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光暈，可他仿佛能穿透界域，看見那抹黑衣白發(fā)的身影，正站在青丘的梧桐林下，像當年一樣，回頭時眼睛亮得像星子。

“歸宴……”他低喃著，指尖摩挲著那枚狐尾穗，穗子的軟毛蹭過指腹，癢得他心口發(fā)顫。百年前的記憶突然涌上來：她偷了青丘的月釀給他喝，結果兩人都醉倒在魔淵的火山口邊；他教她用魔氣凝聚小狐貍，她嫌丑，偏要用狐火給他燒出只歪歪扭扭的魔狼；她總說他“魔氣太重”，卻在他被父王罰跪時，偷偷把暖乎乎的狐尾纏在他腳踝上……

“備車?！币箅x忽然轉身，骨鞭在掌心轉了個圈，眼底的冷意徹底被灼人的光取代，“不，備魔騎?！?/p>

侍女愣了愣：“殿下要去哪？青丘還沒發(fā)請柬……”

“去青丘?！币箅x打斷她，聲音里帶著少年人般的急切，卻又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她回來了，我去接她兌現承諾?！?/p>

他走到殿門時，又回頭抓起那枚狐尾穗，塞進袖袋里，指尖貼著布料，能感覺到穗子的溫度。魔淵的風卷著他的衣袍，黑石路上的魔騎已踏響馬蹄，殷離翻身上馬的瞬間，忽然笑了——那笑容在他素來冷硬的臉上，竟像魔淵火山里開出的花，滾燙又熾烈。

他等了百年，總算等到這一天。管她是青丘帝女，還是被仙界盯著的九尾狐，他只知道，那個敢搶他酒葫蘆、敢用狐火燙他魔角的小狐貍，回來了。

而他，要去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