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的白玉階,被仙霧浸得發(fā)寒。
許珩塵剛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就被迎面而來的怒視刺得生疼。趙臨帶著師弟們候在殿外,見他回來,立刻扯開了嗓子:“就是他!許珩塵!為了青丘那只狐妖,竟對同門揮劍,還讓妖物傷了我!”
周圍的修士們立刻圍了上來,道袍的袖角翻飛,指責(zé)聲像冰雹似的砸過來——
“昆侖首徒竟護(hù)著妖物,傳出去不怕被六界笑掉大牙?”
“掌門真是白疼你了!忘了你入門時發(fā)的誓了?‘除妖衛(wèi)道,生死不渝’!”
“那狐妖殺了我們多少同門,你竟為她對抗師兄,簡直是叛出師門!”
許珩塵的脊背挺得筆直,青布衫上的血跡已干成暗紅,肩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沒辯解,只是攥緊了仙劍的劍柄,指尖的血痂蹭在冰冷的劍鞘上,像在無聲地承受這滿殿的怒意。
“都住口!”
凌霄殿內(nèi)傳來一聲沉喝,震得殿外的議論聲戛然而止。掌門玄虛真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殿門口,鶴發(fā)童顏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落在許珩塵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不易察覺的復(fù)雜。
“進(jìn)來?!?/p>
許珩塵跟著走進(jìn)殿內(nèi),殿中央的香爐正燃著凝神香,卻壓不住滿殿的低氣壓。蜀山、蓬萊等仙門的掌門都在,一個個面色凝重,看向他的眼神里滿是不贊同。
“珩塵,”玄虛真人坐在首座上,指尖敲著玉案,“趙臨說的,可是實情?”
“是?!痹S珩塵低頭,聲音平靜,“蘇清璃并非惡妖,戰(zhàn)爭時護(hù)著青丘幼崽,情有可原。趙師兄要傷她,弟子不得已才出手?!?/p>
“不得已?”蜀山掌門猛地拍案,拂塵的穗子都在抖,“你可知她是青丘帝女?可知她身上有多少仙門修士的血債?你為了她,與同門拔劍相向,將昆侖的規(guī)矩置于何地?將‘仙妖殊途’的道心置于何地?”
許珩塵抬起頭,目光迎上他的怒視:“血債自有青丘擔(dān),與她無關(guān)。道心若只分仙妖,不分善惡,那這道心,不要也罷。”
“放肆!”蓬萊掌門怒喝,“你這是被妖物迷了心竅!”
玄虛真人抬手,止住了眾人的斥責(zé)。他看著許珩塵,這個他親手帶大的親傳弟子,從總角稚童到昆侖首徒,多少風(fēng)雨都沒讓他彎過腰,如今卻為了一只狐妖,硬扛著六界仙門的壓力。
“按昆侖規(guī)矩,護(hù)妖叛門者,當(dāng)廢去修為,逐出師門?!毙撜嫒说穆曇艉艹粒裨谛?,“你可知罪?”
許珩塵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廢去修為……他不怕,可若被逐出師門,再想見清璃,怕是難了。但他還是挺直脊背,正要開口,卻被玄虛真人打斷。
“但念你是我親傳弟子,護(hù)門有功,又是初犯,”玄虛真人的語氣緩了些,“罰你禁閉三月,鞭刑三十,以儆效尤。”
殿內(nèi)一片嘩然。
“掌門!這罰太輕了!”蜀山掌門急道,“他這是公然挑戰(zhàn)仙門規(guī)矩!”
玄虛真人沒理會,目光轉(zhuǎn)向許珩塵:“你服嗎?”
許珩塵愣住了,隨即深深一揖:“弟子……服?!彼?,這已是師父能給的最大寬容。
可事情并未結(jié)束。
玄虛真人看向其他掌門,語氣凝重:“諸位也看到了,那蘇清璃靈力不弱,又得青丘庇護(hù),硬闖怕是討不到好。而珩塵……”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許珩塵身上,“他與蘇清璃有前塵牽絆,那狐妖對他并非全無情意。方才在祈年寺,她為護(hù)他,竟能強行沖破記憶封印,可見在意?!?/p>
蜀山掌門立刻明白了:“掌門的意思是……讓許首徒去?”
“不錯?!毙撜嫒它c頭,目光變得銳利,“珩塵,你禁閉暫免,我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之內(nèi),你必須將蘇清璃捉回昆侖?!?/p>
許珩塵猛地抬頭,滿眼不敢置信:“師父?”
“這是命令。”玄虛真人的語氣不容置疑,“你是唯一能讓她放下戒心的人。若你能將她帶回,之前的過錯一筆勾銷,甚至……”他頓了頓,“你與她的前塵,或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若你辦不到,便按原罰處置,再加一條‘欺師滅祖’的罪名?!?/p>
這是赤裸裸的逼迫。
用他的過錯做籌碼,用他對蘇清璃的情意做誘餌,逼他親手將心上人帶回囚籠。
許珩塵的臉色瞬間慘白,肩上的傷仿佛又開始流血,疼得他幾乎站不住。他看著師父眼中的決絕,看著其他掌門等著看好戲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他們不是信他能讓蘇清璃伏法,是篤定他不敢違抗師命,是想用他這把“刀”,捅向那只對他動了心的狐妖。
“弟子……”他的聲音發(fā)顫,喉間像堵著滾燙的鐵,“容弟子……三思。”
玄虛真人閉上眼,揮了揮手:“三日內(nèi),給我答復(fù)。退下吧?!?/p>
許珩塵轉(zhuǎn)身走出凌霄殿,殿外的謾罵聲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風(fēng)卷著仙霧,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手里的仙劍冰冷刺骨,像在提醒他——三日之后,要么親手將心上人送入鎖妖塔,要么自己被廢去修為,逐出師門。
無論選哪條,都是剜心之痛。
他望著昆侖山頂?shù)姆e雪,那里曾是他道心的歸宿,此刻卻像座冰冷的囚籠,困住了他,也困住了他與蘇清璃之間,那好不容易才見光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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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寒殿的門被推開時,帶起一陣卷著雪沫的風(fēng),吹得案上的宣紙簌簌作響。
許珩塵摘下染血的佩劍,隨手靠在墻角,劍穗上還沾著祈年寺的香灰。他走到榻邊坐下,左肩的傷口又開始疼,不是皮肉的疼,是寒靈鉆心的癢,像在提醒他白日里那場護(hù)著蘇清璃的對決。
他抬手解開衣襟,露出那道還在滲血的傷口。青布衫下,貼身藏著半塊桃花瓣——是桃花渡那日,落在他發(fā)間被他悄悄收好的,此刻花瓣邊緣已泛了黃,卻還帶著淡淡的甜香,像蘇清璃的氣息。
指尖捏著那半片花瓣,他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澀。
師父的命令還在耳邊回響:“三日之內(nèi),將蘇清璃捉回昆侖。”
捉她回去。
捉那個在桃花渡對他笑、在祈年寺為他爆發(fā)、在客棧里紅著眼說“你別為我毀了自己”的蘇清璃?捉那個記起前塵后,看他的眼神里有桃花渡的暖、有百年空守的疼、更有此刻全然信任的蘇清璃?
他閉上眼,腦子里全是她的影子。
是她在桃花渡水邊,背對著他時發(fā)間的桃花瓣;是她在祈年寺被劍氣逼退時,眼里的倔強;是她恢復(fù)記憶后,九尾拂過他傷口時,那抹青金色的溫柔……這些畫面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若應(yīng)了這任務(wù),他該怎么對她說?
“清璃,跟我回昆侖吧,那里有鎖妖塔等著你。”
她會信嗎?怕是會覺得,前幾日的護(hù)著、桃花渡的吻、祈年寺的擋劍,全是他設(shè)的局,是為了騙她放下戒心的誘餌。她會恨他的吧?恨他虛偽,恨他辜負(fù),恨他轉(zhuǎn)身就成了仙門的刀。
那雙剛恢復(fù)清明的琥珀色瞳仁里,若再蒙上一層失望與憎恨,他該怎么受?
可若不應(yīng)呢?
廢去修為,逐出師門。
他想起自己掌心的劍繭,那是百年苦修磨出的印記;想起師父手把手教他御劍時的耐心;想起昆侖弟子看他時,眼里的敬佩與依賴。這些,他都要舍嗎?
更可怕的是——沒了昆侖首徒的身份,沒了靈力,他還能護(hù)她嗎?青丘雖好,可仙妖兩界的眼睛都盯著她,趙臨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甚至可能用更陰毒的法子對付她。他若成了個連劍都握不穩(wěn)的廢人,連站在她身邊的資格都沒有,更別說擋在她身前了。
許珩塵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滲出血珠,滴在那半片桃花瓣上,暈開一小團(tuán)暗紅。
他想要什么?
他想護(hù)著她,想讓她不受鎖妖塔的寒,想讓她記著桃花渡的暖,想讓她不必再為“仙妖殊途”四個字發(fā)愁??涩F(xiàn)在,擺在他面前的路,一條是親手將她推入深淵,換自己全身而退;一條是自己墜入深淵,卻連護(hù)她的力氣都未必能留下。
“清璃……”他對著空殿低喚,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案上的銅鏡映出他的影子,鬢角的灰還沒拭去,眼底的紅血絲纏得像網(wǎng)。他想起蘇清璃恢復(fù)記憶后,看著他傷口時那含淚的眼,想起她說“你把我抓回去吧,減免你的罪”,那時她的心疼那么真,真到讓他想把她揉進(jìn)骨血里護(hù)著。
她那么信他。
若他真的帶著人去“捉”她,她會怎么想?
會不會以為,他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接近?會不會覺得,祈年寺的護(hù)著是假的,桃花渡的吻是戲?會不會……再也不肯見他?
恨他是必然的。理解?怕是難了。她那么驕傲,又那么重情,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心里的疼,怕是比鎖妖塔的寒靈更甚。
可若不應(yīng)呢?
他望著窗外昆侖的雪,雪光映得殿內(nèi)發(fā)白。沒了修為,他連青丘的門都未必能進(jìn),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看著別人對她刀劍相向,卻無能為力。那種無力感,比被廢去修為更讓他窒息。
許珩塵拿起案上的玉佩,是那塊刻著“硯”字的舊玉——是他前塵的信物,也是他與蘇清璃緣分的證。玉上的紋路被他摸得光滑,此刻貼在掌心,涼得像她在青丘時,指尖的溫度。
“清璃……”他低聲念著,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三日。
三日之后,他要怎么選?
是做那個親手將她送入囚籠的“昆侖首徒”,承受她的恨,卻至少還能在她身邊,哪怕是以看守的身份;還是做那個被廢去修為的“廢人”,連靠近她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六界之外,聽著她的消息,或許是被鎖妖塔困住,或許是被青丘護(hù)著,卻再與他無關(guān)?
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舊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滲出血珠。血珠落在玉上的“塵”字,像給那字染了層紅,刺得他眼睛發(fā)酸。
殿外的風(fēng)更緊了,卷著雪沫打在窗上,像在催他做決定。可許珩塵只是握著那塊染血的玉,望著窗外的雪,一夜未眠。
他終究還是沒想出答案。只知道,無論選哪條路,這心,怕是都要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