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我蜷縮在博物館的角落長椅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手機屏幕,上面是剛拍的《王昭君》特展宣傳海報。展廳早就閉館了,只有應(yīng)急燈的微光在空曠里浮動,像誰散落的嘆息。
“抱歉,這里不能逗留。”保安大叔的聲音隔著老遠傳來,帶著夜班的疲憊。
我應(yīng)了聲“馬上走”,視線卻黏在不遠處的展柜上。那里面擺著一方殘破的錦帕,青灰色的緞面上繡著半朵將開未開的山茶,邊緣已經(jīng)磨損發(fā)黑,標(biāo)簽上寫著“漢代,疑似昭君出塞隨行物”。就因為這行字,我今天在閉館前跟保安磨了十分鐘,又在閉館后躲在消防通道里等了半小時,才換得這片刻的獨處。
說起來荒唐,我對王昭君的執(zhí)念來得毫無道理。不是課本里“為國和親”的符號,也不是戲曲里“獨留青冢向黃昏”的悲情主角,而是一種更私人的、近乎荒誕的感應(yīng)。就像此刻,盯著那方錦帕,鼻尖似乎能聞到漠北的風(fēng)沙味,耳邊隱約有琵琶聲在嗚咽,不是激昂的《十面埋伏》,也不是纏綿的《春江花月夜》,是一種帶著胡笳調(diào)子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蒼涼。
我站起身,慢慢走近展柜。玻璃冰涼,映出我自己模糊的臉——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頭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跟這古意沉沉的空間格格不入??僧?dāng)目光落在那半朵山茶花上時,心臟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一陣尖銳的疼。
“……這針腳,是用了西域的纏枝繡法?!?/p>
一個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清潤如玉石相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我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柱晃了眼,等看清來人時,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是個穿著素色曲裾的女子,深衣的顏色像夜空,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暗金色的流云紋,隨著她轉(zhuǎn)身的動作,衣袂拂過地面,沒有半點聲響。她的頭發(fā)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膚色是常年不見日光的冷白,偏偏眉眼間像落了層月光,柔和得讓人心頭發(fā)顫。最讓人移不開眼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是極深的黑,望過來時,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光,里面盛著的不是這個時代的煙火,是跨越了千年的風(fēng)霜。
“你是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手心瞬間冒出冷汗。博物館里怎么會有穿漢服的人?還是在閉館之后?
她沒有回答,只是走到展柜另一側(cè),目光落在錦帕上,指尖隔著玻璃輕輕點了點那半朵山茶:“這里本該有只銜花的雁,只是沒繡完?!?/p>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標(biāo)簽上只寫了“疑似”,從未提過紋樣的細節(jié),連特展的解說詞里都只含糊帶過。她怎么會知道?
“你……”我張了張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看向她的脖頸。那里系著一根紅繩,繩端墜著枚小小的玉墜,形狀像片柳葉,在微光里泛著溫潤的光。這玉墜我見過,在一本研究昭君墓出土文物的圖冊里,只是那枚早已遺失,只剩拓片存世。
女子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抬手輕輕碰了碰玉墜,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像水墨畫里暈開的一點墨:“你很喜歡這方帕子?”
“不是喜歡,”我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干澀,“是……覺得眼熟?!?/p>
這話一出我就后悔了。跟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穿著古裝的陌生女子說“眼熟”,怕不是要被當(dāng)成瘋子??伤齾s沒露出異樣的神色,只是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是在細細描摹我的輪廓,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
“眼熟么?”她輕聲重復(fù),指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玻璃,轉(zhuǎn)而指向我牛仔褲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鋼筆,“你用的這個,比狼毫方便些?”
我下意識地捂住口袋,那是支普通的黑色水筆。她的語氣太過自然,仿佛我們不是初見,而是分別了許久的故人,在聊些尋常的家常。
“你到底是誰?”我咬著牙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也許是特展的工作人員在排練?可她的氣質(zhì)太特別了,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沉靜和疏離,不是演就能演出來的。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展廳中央的壁畫。那是臨摹的《昭君出塞圖》,畫中女子坐在馬車里,掀起車簾一角,望向遠方的雁群,眉眼間是化不開的愁緒。
“他們總愛畫我回頭望長安的樣子。”她的聲音輕得像風(fēng),“可我那時在想,塞北的草,會不會比長安的軟些?!?/p>
我的呼吸徹底亂了。
長安。塞北。這些詞從她嘴里說出來,不是歷史課本的知識點,而是帶著溫度的、鮮活的記憶。我盯著她的臉,突然想起高中歷史書上的昭君畫像——雖然知道是后人想象,可眉眼間的輪廓,竟與眼前這人隱隱重合。
“你是……”后面的名字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太荒唐了,荒唐到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最近熬夜趕論文,出現(xiàn)了幻覺。
她卻像是聽懂了,微微頷首,月光般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探究,又像是確認?!八麄兘形艺丫彼D了頓,補充道,“王嬙,字昭君?!?/p>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應(yīng)急燈的光突然閃爍了一下,展廳里的陰影隨之晃動,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窺視。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擂鼓似的,震得耳膜發(fā)疼。
“不可能,”我搖著頭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展柜,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你怎么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她往前走了一步,距離拉近,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不是香水,是干燥的草木和某種不知名的花混合的味道,像是從古籍里飄出來的,“你能在這里等它到深夜,我為什么不能來看看?”
她的目光又落回那方錦帕上,帶著點悵然:“當(dāng)年出發(fā)前,繡了一半,被人催著上了車。本想到了匈奴再繡完,后來……就忘了。”
“后來?”我追問,聲音不受控制地放軟。
“后來啊,”她笑了笑,那笑容里藏著太多東西,有風(fēng)沙的磨礪,有胡地的寒雪,還有深夜獨坐時的寂寞,“后來忙著學(xué)胡語,學(xué)著穿胡服,學(xué)著看他們的星象,學(xué)著……不再想長安?!?/p>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有我在史書里讀不到的東西。不是“為國和親”的大義凜然,也不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自怨自艾,而是一種更復(fù)雜的、活生生的情緒——有無奈,有堅韌,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對“不同”的好奇。
“你……”我想問她過得好不好,想問她有沒有后悔過,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冷嗎?”
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問這個。漠北的冬天該有多冷?史書里說“胡天八月即飛雪”,她一個生長在長江邊的女子,怎么受得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搖了搖頭:“習(xí)慣了。”
簡單三個字,卻讓我鼻子一酸。習(xí)慣,是最殘忍的詞。就像我現(xiàn)在習(xí)慣了每天泡在圖書館查資料,習(xí)慣了對著古籍里的零星記載發(fā)呆,習(xí)慣了別人用“你是不是太入戲了”的眼神看我。
“我叫林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突然報上名字,也許是怕這場對話隨時會結(jié)束,怕眼前的人會像泡沫一樣消失,“雙木林,夜晚的晚。”
“林晚。”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舌尖抵著上顎,聲音輕輕的,像一片雪花落在心上,“很好聽。”
應(yīng)急燈又閃了一下,光線似乎更暗了。遠處傳來保安大叔的腳步聲,他大概是覺得我還沒走,打算再過來看看。
“我該走了?!蔽壹钡檬中拿昂?,不知道該怎么辦。是該跟她說再見,還是該抓住這荒唐的機會,再多問幾句?
她卻比我鎮(zhèn)定,只是往展廳深處退了一步,那里的陰影更濃,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沒?!斑@方帕子,”她最后看了一眼展柜,又轉(zhuǎn)回頭望向我,目光里有種奇異的篤定,“它等了你很久?!?/p>
“等我?”
“嗯,”她點頭,唇角的笑意溫柔得讓人想哭,“就像我在等你一樣?!?/p>
腳步聲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柱晃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回頭,想跟保安解釋,可再轉(zhuǎn)回去時,原地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只有那方錦帕還靜靜地躺在展柜里,青灰色的緞面上,半朵山茶花在微光里,仿佛比剛才鮮活了幾分。空氣中那股草木混合的香氣還沒散盡,像一個溫柔的證明,證明剛才那不是幻覺。
“姑娘,真得走了。”保安大叔走到我身邊,語氣無奈。
我“嗯”了一聲,腳步卻像灌了鉛。走到展廳門口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陰影深處,似乎有片衣袂輕輕晃了一下,像極了暗夜里展翅的雁。
走出博物館,夜風(fēng)卷著潮氣撲在臉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掉了下來。手機屏幕亮著,顯示現(xiàn)在是晚上十點半,2023年9月17日。
可我知道,從剛才那個眼神交匯的瞬間開始,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千年的時光,在那一眼里,碎成了漫天星光。而我和她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