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彌漫著清苦的藥香。黎汐的小院中竹竿縱橫，掛滿了新采的藥材，秦莞正帶著茯苓、清怡和槐竹幾人忙前忙后，晾曬、分揀，竟無一人得空搭理閑坐石桌旁的黎汐。

黎汐只得自顧自斟了杯茶，看著她們忙碌的身影，無奈搖頭淺啜。

茯苓滿心憂慮地盯著藥材，眉間微蹙，似有千般思量。而秦莞卻始終未曾抬起眼，只是利落地回應(yīng)著，聲音平靜卻透著篤定。一旁的清怡瞧著這情形，掩嘴輕笑，眼中滿是促狹，悠悠然插話進(jìn)來，語氣里帶著幾分俏皮與靈動。

茯苓娘子，給世子殿下備的藥，這幾味藥材眼見著快不夠用了。

秦莞再去采買些便是。

萬能配角是。

清怡九娘子放心！我家大人私庫里好東西多著呢！一會兒咱們就去挑，讓大人回頭找世子殿下結(jié)算銀錢！

黎汐噗——

黎汐剛?cè)肟诘牟杷查g噴了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向清怡 ，她放下茶杯，故作嚴(yán)肅，清怡立刻害怕的縮縮脖子，抱拳認(rèn)錯。

黎汐清怡，有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算計自家大人的嗎？

黎汐我看你最近是太清閑了？

清怡大人！屬下知錯了！

黎汐看著她那模樣，眼珠微轉(zhuǎn)，輕咳一聲，唇角勾起一抹狡黠。

黎汐不過嘛…清怡所說，倒也不無道理。這人工、采買、炮制、研磨，確是大工程，是該讓他出些血本。

燕遲還缺些什么藥材？

一道低沉的男聲倏然自院門處響起，嚇得正在“密謀”的幾人一個激靈。

燕遲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立在院中，顯然將方才的議論盡收耳中。眾人慌忙行禮，隨即默契地抱著藥材籮筐退遠(yuǎn)幾步，假裝忙碌，實(shí)則個個豎起了耳朵，偷瞄著院中那兩人。

黎汐挑眉看向不請自來的燕遲，眼中流轉(zhuǎn)著毫不掩飾的算計光芒。

黎汐世子殿下這是都聽見了？

燕遲嗯！

燕遲缺的藥材，我會派人即刻采買送來。

黎汐聞言，笑容愈發(fā)像只得了便宜的狐貍，伸出指尖輕輕點(diǎn)著石桌，她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羅列。

黎汐既然殿下都聽到了，那咱們是不是該好好算算賬？

黎汐您看哈，這人工、采買、技術(shù)、研磨…哪一樣不是費(fèi)心費(fèi)力的大工程？

燕遲看著她這副難得流露出的財迷模樣，生動又狡黠，與平日里的清冷自持判若兩人，只覺得可愛至極，眼底不禁漾開一絲縱容的笑意。

燕遲黎大人還缺這些銀子？

黎汐缺啊——殿下不知我們窮官兒的苦，不下點(diǎn)本錢，怎么換得春風(fēng)堂姑娘的軟玉溫香？

燕遲眼底那點(diǎn)笑意倏地凝住，指尖在茶盞沿口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燕遲黎大人倒是好興致。

黎汐世子莫非沒去過？下回帶您見識見識？春風(fēng)堂的頭牌……

黎汐那可是楚腰纖纖，一口吳儂軟語能酥了人的骨頭——

哐啷！燕遲猝然抬手帶倒青瓷壺，熱水潑濕兩人衣擺。他霍然起身逼近，陰影完全籠罩住她強(qiáng)忍笑意的臉。

燕遲黎、汐——

燕遲嘴中的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碾出來一樣

燕遲你當(dāng)本世子的刀削不動春風(fēng)堂的門檻？

墻角偷聽的清怡嚇得一把捂住秦莞的嘴，幾人人抱著藥簍哆嗦著縮回廊柱后。'蕪湖！玩脫了'這是眾人當(dāng)時的想法。

黎汐卻恍若未覺地?fù)哿藫坌淇谡礉竦乃?，仰頭時頸線拉出從容的弧度。

黎汐世子殿下惱什么？

黎汐依然歪在石桌邊，支著下頜的指尖還沾著半點(diǎn)泥灰，陽光漏過枝葉在她睫毛上蹦跳得囂張。

——當(dāng)真是一副雷劈到眼前都要先懶散夸句“霹得挺亮”的混不吝模樣。

燕遲氣極反笑，指節(jié)咔噠一聲重新握住茶具，眼底墨色翻涌卻硬生生扭出三分公事公辦的肅整。

燕遲你…好樣的！

黎汐挑眉，順勢將沾著泥灰的手?jǐn)傞_到他面前，腕骨在陽光下白得晃眼。

黎汐謝殿下夸獎，那這銀錢…？

燕遲休！想！

燕遲斬釘截鐵擲下兩字，看著黎汐瞬間懵然怔住、難得吃癟的模樣，心頭那點(diǎn)醋火終于散了些許。他忽想起正事，語氣倏然沉凝。

燕遲鬧夠了？鬧夠了便談?wù)隆?/p>

燕遲我想請你與秦莞，助我重開查勘晉王一案！

風(fēng)掠過滿院藥材，枝葉簌簌作響，方才的戲謔暖意頃刻散盡。

黎汐指尖仍輕按在石桌上，姿態(tài)未變，周身那股慵懶散漫的氣息卻已收斂得無影無蹤，眸光銳利如出鞘寒刃，靜靜看向燕遲。

黎汐世子殿下，晉王案乃是圣上心頭逆鱗，朝中禁忌。您如今邀我插手，是想讓我——背叛圣上？

燕遲迎著她的目光，神色沉肅，并無半分玩笑之意。

燕遲非也。我并非要你背叛，而是要你一同追尋真相。

燕遲晉王乃圣上長子，性情如渾金璞玉，雖其生母位分不高，卻自幼甚得圣心。風(fēng)傳，當(dāng)年宮宴，他借酒闖入后宮，對圣上最寵愛的瑾妃逼奸未遂，事后更殺人滅口——此事震驚朝野，方才有了后來晉王畏罪自殺。

黎汐眼眸微瞇，審視著燕遲。

黎汐殿下為何突然告知我此等皇家秘辛？您所求，恐怕不止是翻案那么簡單。

空氣中彌漫著藥香與無聲的較量，真相的輪廓在寥寥數(shù)語間逐漸顯現(xiàn)，卻又更深地墜入迷霧之中，黎汐的目光如薄刃般剖開燕遲眼底每一絲情緒。

燕遲迎著她的審視，緩緩起身，玄色衣袍在風(fēng)中微動，竟向她鄭重俯身作揖，聲音沉篤如金石：

燕遲晉王于我，亦兄亦父。我燕遲此生別無他求，唯愿傾盡全力，為他洗刷冤屈，還他清白！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字句清晰無比。

燕遲待進(jìn)京之后，萬望黎大人與九娘子助我，徹查此案——不僅為晉王兄昭雪，亦為蒙冤逝去的沈毅沈寺卿，正名！

“沈毅”二字如投入靜湖的石子，驟然蕩開漣漪。

黎汐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倏然抬首望向不遠(yuǎn)處的秦莞。只見秦莞立于藥架之側(cè)，迎著黎汐的目光，重重頷首，眼中盡是了然與決絕。

黎汐收回視線，心中最后一絲疑慮頃刻消散。她再看向燕遲時，眸中僅余下冷冽的銳光與沉靜的決意。

黎汐好！我答應(yīng)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