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弈藏情

司沉回到別墅時，夕陽正把落地窗染成琥珀色。

這座位于半山腰的獨棟建筑是司家老宅，外觀保留著民國時期的磚石結(jié)構(gòu)，內(nèi)部卻被他改造成了極簡風(fēng)格。客廳里沒有多余的裝飾，冷灰色的布藝沙發(fā)，黑色啞光茶幾，墻上掛著一幅抽象畫——大片的留白里只有一道扭曲的銀線，像冰面下凍結(jié)的閃電。

這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平靜”的空間。沒有人聲鼎沸，沒有情緒波動，只有恒溫系統(tǒng)運轉(zhuǎn)的細(xì)微聲響，像某種永恒的背景音。

“先生，晚餐準(zhǔn)備了您喜歡的鱈魚?！惫芗谊愂褰舆^他的西裝外套，語氣恭敬。陳叔在司家待了三十年，看著司沉從沉默的孩童長成如今這座冰山，是少數(shù)知道他病情的人。

司沉“嗯”了一聲，走到酒柜前倒了杯威士忌。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清脆，卻沒能驅(qū)散他心頭那點莫名的滯澀感。

昨晚股東大會上顧墨宸靠近時的雪松味，此刻像附骨之疽，若有似無地縈繞在鼻尖。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情感解離癥的藥物副作用里沒有幻嗅，這只能說明，那個突然闖入的男人，確實在他的神經(jīng)上劃下了一道不該有的刻痕。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技術(shù)部總監(jiān)林舟的加密郵件。

【老大，查到一些顧墨宸的資料，但很奇怪——他三年前突然出現(xiàn)在A城，注冊顧氏財團(tuán)時用的是海外離岸公司控股，資金來源無法追蹤。更詭異的是，他的入境記錄顯示，二十年前他曾以‘顧念安之子’的身份短期居住在A城，住址就在司家老宅三條街外的老洋房?！?/p>

顧念安。

看到這個名字，司沉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杯壁的寒意透過皮膚滲進(jìn)來，讓他想起母親留在日記里的字跡——她偶爾會提起一個叫“念安”的故人，說那是她少女時期最好的朋友，后來舉家遷去了國外。

難道顧墨宸的母親，就是母親的那位故人？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壓了下去。巧合而已。在A城，叫“念安”的人未必只有一個。

他點開郵件附件里的照片。是顧墨宸三年前參加商業(yè)論壇的抓拍，穿著深棕色皮夾克，頭發(fā)微卷，右眼尾的痣在閃光燈下格外清晰。那時他的笑還帶著點少年氣，不像昨天在會議室里，眼底藏著化不開的深潭。

“先生，有您的快遞?！标愂迥弥粋€牛皮紙信封走進(jìn)來，“沒有寄件人信息?！?/p>

司沉接過信封，指尖觸到紙張邊緣的粗糙感。拆開后，里面掉出一枚銀質(zhì)懷表——和昨天顧墨宸在會議室里把玩的那枚一模一樣。表殼上雕刻著繁復(fù)的纏枝紋，打開后，內(nèi)側(cè)果然刻著兩個娟秀的小字：念安。

不是印刷體，是手寫的。筆畫間的轉(zhuǎn)折弧度，和母親日記里的筆跡幾乎重疊。

司沉的呼吸頓了半秒。

這枚懷表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顧墨宸故意寄來的？還是……

他突然想起顧墨宸臨走時說的話：“明天早上九點，我會準(zhǔn)時到別墅報道?！?/p>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不是疼痛，是種陌生的緊繃感。他把懷表扣上，金屬碰撞的“咔嗒”聲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

“陳叔，明天把二樓東邊的客房收拾出來?！彼褢驯砣舆M(jìn)茶幾抽屜，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另外，查一下三年前住在隔壁老洋房的‘顧念安’?！?/p>

陳叔愣了愣，隨即應(yīng)道：“好的?！?/p>

晚餐時，司沉沒什么胃口。鱈魚的肉質(zhì)鮮嫩，他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味覺和情緒感知像是被同一道閘門封鎖，二十年來，他早已習(xí)慣這種麻木。

吃到一半，私人醫(yī)生周衍的視頻電話打了進(jìn)來。屏幕上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氣質(zhì)溫和：“今天的量表填了嗎？情感波動有沒有異常？”

“沒有。”司沉把平板架在餐桌支架上，語氣平淡，“和往常一樣。”

“是嗎？”周衍推了推眼鏡，目光在他臉上停頓片刻，“我看你眼底有點紅血絲，昨晚沒睡好？”

司沉沒回答。他不喜歡被窺探，即使對方是他的主治醫(yī)生。

“對了，上次和你說的‘觸覺刺激療法’，可以試著做一下?！敝苎芊v，聲音放輕了些，“有研究表明，特定頻率的肢體接觸可能激活杏仁核——就是你大腦里負(fù)責(zé)處理情緒的區(qū)域。當(dāng)然，前提是你愿意嘗試?！?/p>

肢體接觸。

這四個字讓他莫名想起顧墨宸昨天靠近時的氣息，還有那道順著脊椎爬上來的灼熱感。他皺了皺眉：“沒必要?！?/p>

“沉，你不能總躲著?！敝苎艿恼Z氣嚴(yán)肅起來，“情感解離不是絕癥，你只是把自己困在二十年前的那場火里了?！?/p>

“那場火”三個字像針，刺破了平靜的表象。司沉的指尖猛地掐進(jìn)掌心，餐桌的木紋在皮膚留下淺淺的印子。

他猛地掛斷了視頻。

客廳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山風(fēng)卷著樹葉的沙沙聲傳來。他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山下A城的萬家燈火，像打翻了的珠寶盒。

那些溫暖的光暈里，藏著無數(shù)人的喜怒哀樂。而他站在這片光明之外，像個局外人。

顧墨宸的出現(xiàn)，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他不知道這圈漣漪最終會擴散成什么樣子，但他能確定，這個男人帶來的絕不會是平靜。

第二天早上八點五十分，別墅的門鈴準(zhǔn)時響起。

司沉正在書房看東南亞港口的三維模型圖，聽到門鈴聲時，指尖在觸控屏上的動作頓了半秒。他抬眼看了下表，秒針正一步步走向九點。

很準(zhǔn)時。和他一樣。

陳叔去開的門。沒過多久，客廳里傳來顧墨宸的聲音，帶著笑意：“陳管家，幾年不見，您還是這么精神?！?/p>

陳叔的聲音帶著驚訝：“您是……”

“我是顧墨宸，昨天和司總簽了合作協(xié)議的。”

司沉站起身，走出書房時，正看到顧墨宸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端著陳叔遞來的茶。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高領(lǐng)毛衣，外面套著黑色風(fēng)衣，少了昨天的鋒芒，多了幾分溫和的疏離。

看到司沉，顧墨宸立刻站起來，笑意加深：“早啊，司總?！?/p>

司沉沒回應(yīng)，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戴著塊和懷表同風(fēng)格的銀鏈，吊墜是個極小的船錨。

“客房在二樓?！彼D(zhuǎn)身往樓梯走，“你的東西讓傭人搬上去?！?/p>

顧墨宸跟在他身后，腳步很輕。兩人之間隔著兩步的距離，司沉卻能聞到那股熟悉的雪松味，比昨天淡了些，混著清晨的濕氣，像漫進(jìn)窗縫的霧。

“司總好像不太歡迎我？”顧墨宸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戲謔，“還是說，昨晚收到我的‘禮物’，嚇到了？”

司沉的腳步停在樓梯轉(zhuǎn)角。他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顧墨宸：“懷表是你寄的。”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顧墨宸仰頭看他，陽光從樓梯間的天窗照進(jìn)來，在他睫毛上投下細(xì)碎的陰影：“是。我想讓司總認(rèn)認(rèn)老朋友的東西?！?/p>

“顧念安是你母親？”司沉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那片笑意里找到破綻。

顧墨宸笑了笑，沒直接回答：“上樓再說？站在這里像審犯人?！?/p>

他繞過司沉往樓上走，擦肩而過時，手臂不經(jīng)意地蹭到了司沉的手背。

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司沉的手指蜷縮了一下，這次的感覺比昨天更清晰——不是刺痛，是種帶著溫度的麻癢，順著神經(jīng)末梢爬向太陽穴。

他猛地轉(zhuǎn)頭，顧墨宸已經(jīng)走到了二樓走廊，正回頭看他，嘴角的痣在光線下閃了閃，像在挑釁。

“怎么不走了？”顧墨宸歪了歪頭，“怕我吃了你？”

司沉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異樣的感覺。他告訴自己，這是周衍說的“觸覺刺激”，是生理反應(yīng)，和情緒無關(guān)。

他走上二樓，推開客房的門：“住在這里，別碰書房和我臥室的東西?！?/p>

客房的布置和主臥風(fēng)格一致，冷色調(diào)，極簡。顧墨宸環(huán)顧一圈，走到窗邊往下看：“視野不錯，能看到司總家的花園?！?/p>

司沉沒接話，轉(zhuǎn)身想走，卻被顧墨宸叫住了。

“司總，”顧墨宸從行李箱里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放在床頭柜上，“關(guān)于東南亞的港口項目，我整理了些資料，或許我們可以聊聊？”

司沉皺眉：“會議室談。”

“在會議室多沒意思?！鳖櫮伏c開電腦，屏幕上立刻跳出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圖表，“而且，有些事，在辦公室不方便說?！?/p>

他把電腦轉(zhuǎn)向司沉。屏幕上是司氏與東南亞合作方的合同條款，其中幾條被標(biāo)了紅色——正是昨天差點泄露的核心內(nèi)容。

“這些條款有漏洞?！鳖櫮分钢渲幸粭l，“關(guān)稅豁免的適用范圍寫得太模糊，對方很可能在‘特殊商品’的定義上做手腳。比如……”他頓了頓，抬眼看向司沉，“走私?！?/p>

“走私”兩個字像冰錐扎進(jìn)司沉的耳朵。

二十年前，司氏就是因為一樁莫須有的走私案元氣大傷，父親在處理后續(xù)時“意外”車禍身亡，母親也在不久后病逝。這件事被司家列為禁忌，除了少數(shù)幾個元老，幾乎沒人知道細(xì)節(jié)。

顧墨宸怎么會提起這個？

司沉的臉色冷了下來：“顧先生查得很清楚?！?/p>

“不是我查的。”顧墨宸合上電腦，語氣突然變得沉郁，“是我母親臨終前說的。她說，二十年前司家的港口走私案，是有人故意栽贓。”

司沉的心臟猛地一跳。這次不是麻木的緊繃，是真真切切的震動。他能感覺到血液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

“你母親……”他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她知道內(nèi)情？”

顧墨宸走到他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縮短。這次司沉沒有后退，他能清晰地看到顧墨宸眼底的紅血絲，那層玩世不恭的偽裝下，藏著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她不僅知道，”顧墨宸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沙啞，“她還說，當(dāng)年負(fù)責(zé)港口安保的人，現(xiàn)在還在司氏掌權(quán)?！?/p>

司沉的呼吸停滯了。

二十年前負(fù)責(zé)港口安保的，是他的親叔叔——司建業(yè)。

顧墨宸看著他驟然蒼白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像在驗證什么：“看來，司總也想到了？”

司沉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門框。后背傳來的鈍痛讓他找回了理智，他盯著顧墨宸：“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不重要?！鳖櫮纷叩剿媲?，抬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他的臉頰，“重要的是，司總敢不敢和我一起，把當(dāng)年的真相挖出來?！?/p>

指尖懸在半空，沒有真的碰到。但那股雪松味裹著某種灼熱的氣息涌過來，司沉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到顧墨宸右眼尾的痣在顫動，看到他眼底翻涌的、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憤怒”——不是自己的，是從顧墨宸身上傳遞過來的，像團(tuán)火，燙得他指尖發(fā)麻。

這不是錯覺。

周衍說的“激活杏仁核”，竟然真的在這個男人面前應(yīng)驗了。

司沉猛地推開他，力道之大讓顧墨宸踉蹌了一下。他轉(zhuǎn)身沖下樓，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憤怒，是因為恐懼——對這種失控的、陌生的感覺的恐懼。

他沖進(jìn)書房，反鎖房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書房里沒開燈，只有電腦屏幕的冷光映著他蒼白的臉。他打開搜索引擎，輸入“司氏集團(tuán) 二十年前 走私案”，跳出來的結(jié)果全是無關(guān)痛癢的商業(yè)新聞。

當(dāng)年的事，被掩蓋得很好。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林舟的消息：【老大，查到顧念安了。二十年前確實住在老洋房，三年前因病去世，她的丈夫姓顧，是個遠(yuǎn)洋船長，十年前失蹤了。】

沒有照片，沒有更多信息。像個被刻意抹去的影子。

司沉把手機扔到一邊，抬手按了按太陽穴?；靵y的思緒里，顧墨宸的臉反復(fù)浮現(xiàn)——帶著笑意的，沉郁的，探究的。還有那枚刻著“念安”的懷表，像個楔子，釘進(jìn)了他冰封了二十年的記憶。

他一直以為，自己不需要情緒，不需要真相，只要守住司氏，就能活得像臺精準(zhǔn)運轉(zhuǎn)的機器。

可顧墨宸的出現(xiàn)，像把鑰匙，不僅撬開了司氏的商業(yè)壁壘，還試圖打開他那道封鎖了二十年的閘門。

樓下傳來顧墨宸和陳叔說話的聲音，隱約能聽到笑聲。那笑聲撞在樓梯的石壁上，折射出細(xì)碎的回音，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司沉的神經(jīng)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月光下，能看到顧墨宸站在花園里打電話，側(cè)臉的輪廓在樹影里忽明忽暗。他不知道在說什么，只看到他抬手松了松領(lǐng)帶，動作隨性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張力。

司沉的指尖在窗玻璃上劃過一道冷痕。

不管顧墨宸的目的是什么，這場“合作”已經(jīng)超出了商業(yè)范疇。

他掏出手機，給周衍發(fā)了條信息：【觸覺刺激療法，具體怎么做？】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樓下的顧墨宸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突然抬頭看向二樓書房的方向。

黑暗中，兩人的目光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交匯。

顧墨宸對著樓上，舉起手機晃了晃，嘴角的笑意再次浮現(xiàn)，帶著點隱秘的、勝券在握的味道。

司沉面無表情地拉上了窗簾。

窗外的月光被隔絕在外，書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但他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座名為“平靜”的孤島，被不速之客投下的石子打破，漣漪正一圈圈擴散，終將抵達(dá)他從未踏足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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