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把深淵推給孩子,孩子把深淵磨成鏡子,鏡子不說話,只照見下一個深淵。
雪落無聲時,千澤站在母親的墓前。
那場葬禮沒有哀樂,也沒有悼詞,只有呼嘯的北風卷起紙灰,像一場遲到的雪。
他穿一身黑色長風衣,衣擺獵獵,像一柄被風吹折的劍。雪一樣的白發(fā)垂在耳側,襯得膚色近乎透明,俊俏得過分,也冷漠得過分。
人群散得很快。牧師合攏經書時遲疑地看了他一眼——那孩子一動未動,像被釘在墓碑與枯草之間。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
兩個小時,或者更久,暮色從山脊滑到他的腳背。千澤的肩膀終于輕輕抖了一下,淚水滾下來,沒有聲音。那滴淚順著下巴滴在凍土上,轉瞬就被吸干,像從未存在過。
回程的公交車上,他抱臂靠在車窗。霓虹掠過,映出玻璃里自己模糊的輪廓——像十一歲那年的自己,被父親牽著手,穿過一條又一條陰暗的走廊,去“見客人”。
那些走廊里有煙草、酒氣、汗味,還有母親壓抑的哭喊。
他眨了眨眼,把畫面掐斷。
父親老了。
那個曾經把他按在浴缸里、逼他張嘴的男人,如今蜷縮在舊沙發(fā)里,像一塊發(fā)霉的抹布。酒精與歲月掏空了他的內臟,只剩一張皮掛在骨架上。
聽見開門聲,老人渾濁地抬頭,嘴角抖了抖:“阿澤……”
千澤沒有回答。他走過去,抬腳,鞋尖正中太陽穴。
砰——
老人像一袋土豆?jié)L到地上,抱頭發(fā)抖。
千澤的拳頭緊隨而至,指節(jié)砸在顴骨、鼻梁、肋骨。血濺上他的白襯衫,像雪里開出的臘梅。
“對不起、對不起……”老人嗚咽。
千澤揪住他的頭發(fā),強迫那張臉仰起來。
“你做錯什么了?”聲音輕得像情人呢喃,“——你什么也沒做錯。”
最后一腳踹在面門。黑暗涌上來,老人昏死過去。
千澤站在原地,胸口起伏。那一瞬,他忽然分不清自己是獵人還是獵物。
城市上空懸著一輪詭橘的太陽。
千澤走出狹小的公寓,抬手擋光,指縫漏下的光斑像燒紅的鐵。
“什么狗屎人生?!彼斑@種狗屎世界,早點完蛋吧?!?/p>
陽光令他作嘔——它太亮,亮得像那些“客人”的閃光燈,亮得像母親額角被敲碎時濺起的瓷片。
他隨便鉆進一家街角網吧。
機器老舊,散熱風扇嗡嗡哀鳴。千澤把外套蓋在臉上,在煙味與泡面味里昏睡過去。
醒來時,天已黑透。
“喂,我們要關門了。”
聲音清冷,像凌晨兩點自動販賣機的咖啡。
千澤掀開外套,看見吧臺后的女孩。
她穿一件灰色衛(wèi)衣,袖口磨得發(fā)白,頭發(fā)隨意扎成低馬尾,眉毛擰著:“你欠了八十七塊,現金還是掃碼?”
千澤摸口袋,只摸到半包煙。
“……打掃廁所行嗎?”
女孩挑眉:“行。但得干凈到我奶奶都能舔地板?!?/p>
廁所比想象中小,瓷磚泛黃,縫隙里嵌著陳年尼古丁。
千澤卷起袖子,跪在地上刷洗。漂白水嗆得他眼眶發(fā)紅,他卻刷得極認真,像在懺悔。
女孩靠在門口,忽然開口:“你很憔悴?!?/p>
千澤沒停手:“你夜班看多了,誰都憔悴?!?/p>
“不,你不一樣。”她頓了頓,“像那種……剛把自己從地獄拖回來的人?!?/p>
水流嘩嘩,沒人再說話。
打掃完,夜已深沉。
千澤推門出去,冷風灌進脖子。
口袋里空得發(fā)慌——他才想起手機忘在了洗手臺。
“怪不得……”他自嘲地笑了聲,轉身往回跑。
與此同時,女孩也舉著手機沖出來。
拐角處,兩人撞個滿懷。
千澤踉蹌兩步,下意識伸手。
女孩卻單手撐地,利落地自己站起,把手機塞進他懷里:“下次再落下,我可當垃圾扔了?!?/p>
她轉身要走,千澤忽然叫住她:“……謝謝?!?/p>
女孩背對他擺擺手,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
回到公寓,千澤把沾血的白襯衫丟進垃圾桶。
窗外,雪開始無聲落下。
他躺在窄床上,盯天花板裂縫。
那裂縫像一條蜿蜒的河,把他帶回了母親的葬禮——帶回了那個替他撿起手機、卻拒絕他攙扶的女孩。
他閉上眼。
黑暗里,第一次不是滿身冷汗地醒來。
第二天清晨,千澤在樓下便利店買煙,隔著玻璃看見馬路對面的網吧卷簾門半拉。
女孩蹲在門口,喂一只瘸腿的橘貓。
雪落在她發(fā)梢,也落在貓胡須上。
千澤攥緊口袋里的零錢,推門出去。
風很冷,他卻第一次覺得,陽光或許也沒那么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