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時候,月光又漫了進(jìn)來,落在畫本那頁未干的顏料上。臨沂放下筆,指尖蹭過那朵蒲公英,紙面的粗糙感像極了咎言掌心的紋路——他總愛用那雙手摘花、翻書,或是在他失眠的夜里,輕輕拍著他的背哼跑調(diào)的歌。
“這幅畫你藏了多久?!彼麑χ諝廨p聲說,像是在詢問咎言。話音落時,桌角的臺燈忽然晃了晃,暖黃的光在畫布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極了咎言說過的“會發(fā)光的苔蘚”。
臨沂笑了笑,眼角有點(diǎn)發(fā)潮。他起身把拼圖收進(jìn)盒子,那塊缺角的星星被單獨(dú)放在書桌上,和那半板藥片并排躺著。他第一次覺得,那些午夜的幻象或許不是藥物戒斷的副作用,而是咎言在陪他慢慢把碎掉的日子拼起來。
畫展那天是個晴天,任旭開車來接他,見他背著畫板,愣了愣:“你要帶畫去?”
“嗯,”臨沂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樹影,葉子上的露珠閃著光,“有一幅新的?!?/p>
展廳里人不多,《未寄出的信》掛在最顯眼的位置。畫布上是間堆滿信的房間,窗臺上擺著盆快枯萎的玫瑰,陽光從窗簾縫里鉆進(jìn)來,在信紙上投下一道細(xì)長的光,光里飄著朵蒲公英。
“作者說,等信的人總覺得,只要花還沒枯,就還有希望?!比涡竦穆曇艉茌p。
臨沂的目光落在畫里那盆玫瑰上,忽然想起自己扔掉的那株。他摸了摸背包里的畫板,里面是他凌晨畫完的新作:一片發(fā)光的苔蘚森林,兩個牽手的人影走在中間,腳下的路綴滿蒲公英,遠(yuǎn)處有片亮閃閃的海。畫的名字他想了很久,最后提筆寫了《回信》。
他正準(zhǔn)備把畫取出來,肩膀忽然被輕輕碰了一下。轉(zhuǎn)身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道熟悉的白襯衫影子,像極了記憶里那個蹲在花壇邊的人??稍俣ň?,只有穿西裝的策展人走過,手里拿著本參展名冊。
“臨沂?”任旭推了推他,“發(fā)什么呆呢?”
“沒什么?!彼拖骂^,翻開名冊找自己的位置,指尖卻在某一頁頓住了?!段醇某龅男拧纷髡吣且粰?,印著個他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名字,旁邊用小字標(biāo)著:“畫于2023年春,贈臨沂?!?/p>
陽光忽然穿過玻璃頂,直直落在名冊上,那個名字被照得發(fā)燙。臨沂抬起頭,展廳盡頭的落地窗外來了陣風(fēng),不知是誰帶來的蒲公英種子,正順著氣流飄進(jìn)來,有一朵剛好落在他攤開的畫紙上,停在那片海的邊緣。
他忽然想起咎言信里的話:“等你好起來,我們?nèi)タ春??!?/p>
原來不是等回信的人沒等到,是寫信的人,一直站在能被看見的地方,等他走過去。
臨沂握緊了手里的畫筆,轉(zhuǎn)身走向登記臺。這一次,他沒再回頭。
登記臺的工作人員接過《回信》時,指尖不小心蹭到畫布邊緣的顏料,驚訝地“咦”了一聲:“這顏料還沒干透呢。”
臨沂“嗯”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飄向展廳入口。剛才那道白襯衫影子總在眼前晃,像老式膠片里卡殼的幀,反復(fù)放映著咎言抬頭時的樣子——陽光落在他睫毛上,鼻梁投下一小片陰影,笑起來時左邊嘴角會陷下去一個淺窩,連帶著眉峰都柔和幾分。
他曾對著鏡子畫過無數(shù)次那雙眼。停藥前最嚴(yán)重的那段日子,他總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畫布上全是模糊的輪廓,唯獨(dú)眼睛被反復(fù)勾勒,帶著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像藏著整片春天的風(fēng)。
“在想什么?”任旭遞來一瓶水,“剛才名冊上那名字……”
“沒什么?!迸R沂擰開瓶蓋,水流過喉嚨時,他清晰地聽見胸腔里的動靜——咚,咚,像被遺忘很久的鐘忽然上了弦。他有多久沒這樣心跳了?久到以為那處早成了空蕩的房間,卻原來只是蒙了層厚厚的灰,被今天這陣帶著蒲公英的風(fēng)一吹,就露出了底下鮮活的木紋。
他走到《未寄出的信》面前,第一次敢仔細(xì)看那盆玫瑰??菸幕ò赀吘壏褐c(diǎn)倔強(qiáng)的紅,像咎言總愛穿的那件舊毛衣,洗得褪了色,卻在袖口縫著圈磨得發(fā)亮的紅繩。畫里的陽光剛好落在信堆最上面那封,信封上沒寫地址,只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蒲公英。
臨沂的指尖在玻璃上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忽然想起那個雨天。咎言把信塞進(jìn)他手里時,掌心的溫度燙得他幾乎要甩開,“等你想拆了再看”,對方的聲音混著雨聲,帶著點(diǎn)他當(dāng)時沒聽懂的小心翼翼。后來他躲在被子里拆了信封,信紙被眼淚洇得發(fā)皺,只看清那句“看?!保突琶θ嘶厝ァ伦约汉貌涣?,怕那句承諾變成更深的虧欠。
“其實(shí)他……”任旭猶豫了很久,“去年秋天來過一次,問你恢復(fù)得怎么樣?!?/p>
臨沂猛地回頭。
“他說畫展要是能辦起來,就把畫送過來當(dāng)紀(jì)念?!比涡裢欠段醇某龅男拧?,“我以為你不想提他,就沒說?!?/p>
風(fēng)又從落地窗鉆進(jìn)來,畫紙上的蒲公英種子被吹得顫了顫。臨沂忽然懂了,為什么那些午夜的幻象里,咎言的指尖總帶著陽光的溫度——不是他在懷念,是對方早就把溫暖攢成了種子,藏在他走過的每段路上,等他終于敢抬頭時,就破土而出。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的跳動越來越清晰,像在回應(yīng)某個遙遠(yuǎn)的約定。不明白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或許有些想念從來不需要答案,就像此刻他忽然想去海邊,想帶著這幅畫,去赴一場遲到太久的約。
展廳的鐘敲了十下,陽光往東邊挪了挪,剛好照亮《回信》里那片海。臨沂轉(zhuǎn)身往外走,腳步比來時輕快,路過花壇時,看見幾個孩子正蹲在那里摘蒲公英,絨毛飛起來的瞬間,他好像又聽見了那句話:
“你看,像不像會飛的星星?”
這一次,他沒再躲開那些飄向臉頰的絨毛。
“臨沂,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比涡裱酆瑥?fù)雜的問道。
“是。我想起了我隨他離開的第一年的一些事情。我們一起作畫,我們一起種花,一起看電視……可為什么,我對這些事情沒有印象,這些事情完美的好像假的,是那樣不真實(shí)。”臨沂閉上眼徐徐道來。
“但我還是不想起來一些事情,頭是那樣痛,你說去年秋天他來問過我恢復(fù)的怎么樣,可我明明才來你這看病一個月,明明你們不認(rèn)識。你記錯了吧?”
任旭仿佛有什么話要說,終是沒說出口。只是搖了搖頭。
“任旭,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對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你告訴我好不好?”臨沂無助的看向任旭,直覺總讓他覺得,任旭知道一些事情。
任旭嘆了口氣“你要知道,一些事情,你自己想起跟別人告訴你的含義是不一樣的?!?/p>
“有什么不一樣的?”
“你自己想起,可以更好的接受,但外人告訴你,他們眼中的都不一樣,缺乏你眼中的真實(shí)性,讓你沒有更多的接受能力?!?/p>
展廳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相機(jī)快門聲和低語聲纏成一團(tuán),像根無形的線勒得臨沂有些喘不過氣。他最后看了眼《未寄出的信》,畫里的陽光已經(jīng)移到了窗臺邊緣,那盆玫瑰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在往門口延伸。
“我先走了?!彼麑θ涡駚G下這句話,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腳步快得像在逃。直到站在展廳外的陽光下,他才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汗,連帶著那本參展名冊的邊角都被浸得發(fā)皺——他剛才鬼使神差地把那頁印著咎言名字的紙撕了下來,藏在口袋里。
任旭的電話打了好幾遍,他都沒接。出租車穿過城市中心時,他望著窗外掠過的梧桐,忽然覺得這些樹太整齊了,不像記憶里那座南方小城,路邊的榕樹總把氣根垂到行人肩上,像無數(shù)雙溫柔的手。
那天晚上臨沂睡得很不安穩(wěn)。半夢半醒間,總聞到一股潮濕的桂花香,不是這個北方城市該有的味道。他睜開眼,黑暗里仿佛能看見青石板路,路盡頭有扇爬滿爬山虎的木門,咎言就坐在門后的藤椅上,手里拿著本翻舊的詩集,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
那是他們待了三年的城市。春天有漫山的杜鵑,夏天能在溪邊撿鵝卵石,秋天滿城都是桂花香,冬天會下很輕的雪。咎言總說那里的雪是“棉花做的”,落在手心里就化成暖暖的水。他們住的老房子有個小閣樓,臨沂在那里畫第一幅森林時,咎言就蹲在旁邊煮茶,說“苔蘚要畫得濕一點(diǎn),才像能擰出露水”。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的心跳又開始發(fā)緊。不是下午那種慌亂的跳,是帶著某種指引的、沉甸甸的跳。他摸出手機(jī),搜索那座南方小城的名字,屏幕亮起的瞬間,推送消息里恰好有張照片:老城區(qū)的木門重新刷了漆,藤椅還在原來的位置,只是旁邊多了塊木牌,寫著“等一個人”。
臨沂盯著那三個字,忽然明白過來——畫展上的心動不是偶然,那些午夜的幻象也不是執(zhí)念。是那座城市在等他,是咎言留在時光里的碎片在等他,像拼圖缺角的那塊星星,早就把位置空了出來。
他不知道那里具體有什么,或許是未拆完的信,或許是沒聽完的話,又或許什么都沒有。但直覺像根細(xì)細(xì)的線,一頭系在他這里,另一頭就攥在那座飄著桂花香的城市里,輕輕一扯,就牽動了他沉寂太久的脈搏。
天快亮?xí)r,臨沂收拾了個簡單的背包,帶上了那塊缺角的星星拼圖。他訂了最早一班去南方的高鐵,窗外的天色從魚肚白漸變成暖黃,像極了咎言總愛畫的黎明。
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他想尋找那被他丟失的記憶。
高鐵駛?cè)肽戏降亟鐣r,空氣里的濕度陡然升高,帶著點(diǎn)熟悉的草木腥氣。臨沂站在老城區(qū)巷口,青石板路被雨打濕,映出兩旁騎樓的影子,和記憶里分毫不差。爬滿爬山虎的木門虛掩著,推開門時,銅環(huán)碰撞的聲音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和三年前他離開那天,咎言送他到門口時驚飛的那只,像是同一只。
屋里飄著淡淡的檀香,混著陽光曬過的棉絮味。沙發(fā)上鋪著洗得發(fā)白的格子毯,邊角有個小小的破洞,是某次咎言煮咖啡灑了,慌忙去擦?xí)r勾破的。茶幾上擺著兩只馬克杯,杯沿還留著淺淡的唇印,一只偏深,是咎言總愛用的那只,另一只淺些,是他的。
臨沂的指尖撫過沙發(fā)扶手,那里有道淺淺的刻痕。他忽然想起某個冬夜,咎言握著他的手,用美工刀在這刻了個歪歪扭扭的“安”字,“這樣以后你畫到很晚,摸到這里就知道,有人在等你睡覺?!?/p>
閣樓的樓梯還是會吱呀作響。他一步步往上走,心跳聲蓋過了樓梯的動靜。畫室的門敞開著,畫架上蒙著塊白布,掀開時,臨沂的呼吸猛地頓住——畫布上是他沒畫完的森林,苔蘚被涂成了細(xì)碎的銀藍(lán)色,像撒了把星星,正是咎言當(dāng)年說的“碎掉的鏡子”。旁邊的調(diào)色盤里,顏料早已干透,唯獨(dú)那抹銀藍(lán)色,邊緣還留著新鮮的刮痕,像昨天才被人動過。
臥室的床鋪得整整齊齊,淺灰色的枕頭并排躺著,枕套上繡著小小的蒲公英。臨沂走過去,指尖剛要碰到枕頭,忽然像被燙到般縮回手——他想起那天在醫(yī)院,護(hù)士遞給他那個裝著骨灰的盒子,重量輕得像片羽毛,卻壓得他幾乎站不住。
原來那些“扎根”的念頭,不過是自欺欺人。玫瑰根須里的碎屑,畫展上的名字,老屋里的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訴他:枕頭邊的人早就不在了。那些溫暖的痕跡,是咎言臨走前,一點(diǎn)點(diǎn)為他鋪好的路,讓他哪怕走得慢,也能一步步找回自己。
窗外的桂花樹沙沙作響,有片葉子落在窗臺上。臨沂拿起那只淺灰色的枕頭,鼻尖蹭過布料時,聞到了淡淡的雪松味——是咎言慣用的洗衣液味道。他忽然笑了,眼眶卻濕了。
“我回來了?!彼麑χ帐幍姆块g輕聲說,聲音落在空氣里,像被什么接住了,輕輕漾開。
枕頭人確實(shí)不在了??蛇@間屋子記得他們的體溫,畫記得他們的約定,連風(fēng)都記得他們說過的話。臨沂把那塊缺角的星星拼圖放在枕頭邊,像是完成了一場遲到的交接。
他走到畫架前,拿起咎言留下的畫筆,蘸了那抹銀藍(lán)色,在森林盡頭添了片海。海水泛著光,像無數(shù)個被接住的清晨,溫柔地漫過那些未說出口的思念。
這一次,他不用再等誰回應(yīng)了。在這里,在他們共同生活過的時光里,他終于敢承認(rèn):咎言從未離開,只是變成了這間屋子的一部分,變成了他往后余生里,抬頭就能看見的星光。
一個月過后,他又想回到那片森林了。他此時認(rèn)知中對咎言的愛并不清晰,對他們的記憶僅僅停留在第一年的相處。他還是記得咎言殺害自己妹妹的場景,還是難以忘懷。
離開老屋時,暮色正漫過巷口的石拱橋。臨沂走在青石板路上,鞋底敲出的聲響像首殘缺的歌,每一步都踩著記憶的碎片——剛才在畫室看見的銀藍(lán)色苔蘚,沙發(fā)上的格子毯,甚至空氣里檀香的濃度,都和記憶里最暖的那段日子重合。
他想起某個周末的清晨,咎言背對著他煎蛋,陽光從廚房窗戶斜切進(jìn)來,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笨拙的剪影畫?!芭R沂,”對方轉(zhuǎn)過頭,嘴角沾著點(diǎn)蛋黃,“今天去摘野草莓吧,后山的該紅了?!?/p>
心跳忽然溫柔地顫了顫,像被羽毛掃過。
可下一秒,那點(diǎn)暖意就被冰錐狠狠刺穿。
畫面猛地切換到醫(yī)院走廊。他的妹妹蜷縮在長椅上,校服領(lǐng)口歪著,露出鎖骨處淡淡的淤青,眼睛紅腫得像浸了水的核桃?!笆蔷萄浴彼穆曇舳兜貌怀蓸幼?,“他把我堵在樓梯間,說如果我再跟你提分開,就……”
后面的話臨沂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沖進(jìn)雨里,找到咎言時,對方正靠在巷口的老槐樹下抽煙,白襯衫被淋得透濕,看見他來,甚至還笑了笑,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八沉耍彼霚鐭煹?,語氣輕得像在說天氣,“總礙事?!?/p>
“礙事?”臨沂的聲音在喉嚨里滾了滾,帶著血腥味,“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可我只有你啊?!本萄缘难凵窈鋈怀料聛?,像深不見底的潭,“你不能離開我,誰都不能讓你離開我?!?
那段記憶像生了銹的鉤子,死死攥住他的心臟。老屋的溫馨還殘留在指尖,妹妹的哭聲卻在耳邊炸開,兩種畫面反復(fù)撕扯,把他劈成兩半——一半沉溺在銀藍(lán)色的苔蘚森林里,一半摔在醫(yī)院冰冷的地磚上。
他蹲在路邊干嘔起來,胃里空得發(fā)疼,眼淚卻掉不下來。原來那些午夜的幻象不全是慰藉,那些溫柔的痕跡底下,還藏著這樣猙獰的疤。他愛那個摘蒲公英的咎言,愛那個在畫室里說苔蘚會發(fā)光的咎言,可他也恨那個欺負(fù)妹妹的咎言,恨那個用偏執(zhí)筑起牢籠的咎言。
愛與恨像兩條毒蛇,在他胸腔里互相纏繞,吐著信子,每動一下都疼得他幾乎窒息。
自從妹妹說了那件事,自從咎言離開,他就把自己困在畫里,以為躲開了現(xiàn)實(shí),就能躲開這份撕裂的痛苦。
暮色徹底沉下來,巷口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落在他手背上,像片融化的黃油。他想起老屋枕頭上的蒲公英刺繡,想起妹妹校服上沾著的泥點(diǎn),想起咎言白襯衫上的蛋黃漬,想起自己畫里那片總也畫不完的海。
原來他從來不是在等咎言回來,是在等自己承認(rèn)——愛與恨從來不是非此即彼,就像那盆枯萎的玫瑰,腐爛的根須里,也曾開出過最艷的花。
臨沂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然后他轉(zhuǎn)身,不再回頭看那座爬滿爬山虎的木門。有些美好該留在原地,有些傷疤該帶進(jìn)陽光里,而他,該走了。
“明明記憶中那一年你是那樣好,可你偏偏就只有那一年那樣好……”
高鐵駛進(jìn)隧道時,車廂里的燈忽明忽暗。臨沂靠在車窗上,眼皮越來越沉,青石板路的潮濕氣息還粘在袖口,恍惚間竟和那天巷子里的鐵銹味重疊在一起。
他墜入了那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
“我是那么的愛你,我是那么的想你,我是那么的需要你,臨沂,我多希望我的每一秒都浸透你的氣息,你可以像藤蔓一樣纏繞在我的時間里嗎?直到我們的陣吸同步,再也分不清彼此的存在?!本萄员拔⒌牡拖律碜?,聲音在發(fā)抖,眼底是他從未見過的恐慌,“好,我同意你,我們好好的?!?/p>
臨沂的手里攥著塊碎玻璃,邊緣割得掌心發(fā)疼。
“我只是怕失去你?!本萄酝白吡艘徊剑晁樦拿脊峭绿?,“臨沂,你看看我,我只有你了?!?/p>
就是這句話。像根點(diǎn)燃的引線,瞬間炸掉了他所有的理智。那些被壓抑的憤怒、無力、還有隱秘的心疼,全涌到了指尖。他看見自己沖過去,看見玻璃碎片刺進(jìn)對方頸側(cè),動作快得像在做夢。
然后是血。
滾燙的,帶著鐵銹味的血,劈頭蓋臉澆下來。濺在他的眼睛里、嘴唇上、手背上,溫?zé)岬挠|感像無數(shù)條小蛇,鉆進(jìn)皮膚里往骨頭縫里鉆。咎言的身體軟下去時,指尖還在他手腕上抓了一下,留下五道淺淺的血痕——和他后來畫在畫布上的那道縫隙,一模一樣。
“不……”他聽見自己在喊,聲音卻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手里的玻璃碎片哐當(dāng)落地,他想去扶,卻發(fā)現(xiàn)渾身都在抖,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眼睛慢慢失去光,最后映出的,只有他自己扭曲的臉。
解脫嗎?有。像掙脫了纏繞多年的藤蔓,終于能大口喘氣。
無措嗎?有。血太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凈,仿佛要滲進(jìn)他的骨頭里。
痛苦嗎?有。比任何一次戒斷反應(yīng)都疼,五臟六腑像被揉碎了再塞進(jìn)胸腔。
愧疚嗎?有。他想起那些摘蒲公英的清晨,想起畫架旁的銀藍(lán)色顏料,想起那句“等你好起來”。
愛嗎?想嗎?
這兩個念頭冒出來時,他猛地在夢里蜷縮起來。血的溫度還在臉上灼燒,可懷里的人已經(jīng)冷了,像塊被雨浸透的石頭。
“臨沂?醒醒?!?/p>
鄰座的阿姨推了推他的胳膊。高鐵剛駛出隧道,陽光涌進(jìn)來,在他臉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臨沂猛地坐直,手忙腳亂地摸自己的臉,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濕——是眼淚。
手心的汗把褲子洇出深色的印子,那道被玻璃割過的舊疤隱隱作痛。他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影,胃里又開始翻攪。原來最殘忍的不是記憶,是夢總在最溫柔的時刻,把那把沾血的玻璃,重新塞進(jìn)他手里。
愛和恨早就在那天和那搞笑的誓言混在了一起,和血、和雨、和咎言最后看他的眼神一起,成了他生命里拆不開的部分。就像此刻,陽光明明暖得像咎言的掌心,他卻覺得頸側(cè)有冰冷的風(fēng),吹得那道不存在的傷口,隱隱作痛。
高鐵報站的聲音響起,下一站就是他要回的城市。臨沂深吸一口氣,從背包里摸出紙巾,慢慢擦去臉上的淚。
夢里的血早就干了。
可有些痕跡,大概要跟著他,走很久很久。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