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guān)雪,故夢遙》
溫硯墜崖后醒來時,正躺在一輛顛簸的牛車上。趕車的是個滿臉風霜的采藥人,見他睜眼,咧開缺了顆牙的嘴笑:“命硬得很,這樣都能活?!?/p>
他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左臂被箭射穿,傷口已經(jīng)化膿,高燒讓他意識模糊。他想開口問使團的情況,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采藥人說,他是在崖底的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他的,當時他懷里還死死揣著個錦盒,里面是半支玉簪?!澳囚⒆佣ㄊ切纳先私o的吧?”老人嘆著氣,“放心,我給你收著呢?!?/p>
溫硯昏昏沉沉,夢里全是沈清辭的臉。她在茶樓上對他笑,在灞橋邊紅著眼眶,在廊下接過他送的玉簪,指尖的溫度燙得他心口發(fā)顫。
“清辭……”他喃喃出聲,眼淚混著冷汗?jié)L落。
傷養(yǎng)好時,已是半年后。藩國叛亂未平,道路阻隔,他成了無家可歸的人。采藥人收留了他,讓他在小鎮(zhèn)上幫忙曬藥、劈柴。
小鎮(zhèn)在西域邊境,混雜著中原人和胡人。這里沒有長安的繁華,沒有太學的墨香,只有呼嘯的風沙和凜冽的寒風。
他開始學著說胡語,學著辨認草藥,學著在風沙里睜大眼睛。只是每到夜里,他總會拿出那半支玉簪,在油燈下反復摩挲。簪頭的桂花還沒開,像極了當年她送他時的模樣。
他托人打聽長安的消息,得到的回音總是“戰(zhàn)亂阻隔,消息難通”。直到一年后,才有個從長安來的商隊說,丞相嫡女沈清辭,已嫁入鎮(zhèn)國公府,新郎是世子蕭景琰。
那天,溫硯一個人走到鎮(zhèn)子外的戈壁灘,坐了整整一夜。月光灑在沙礫上,像一層薄霜,冷得刺骨。他想起自己的承諾,想起灞橋邊的“等我回來”,想起她腕間那只玉鐲的溫度。
原來,有些承諾,終究是會過期的。
他沒有難過,反而松了口氣。蕭景琰他聽說過,鎮(zhèn)國公府世子,文武雙全,品行端正,比他這個落魄書生,能給她更好的安穩(wěn)。
他開始在小鎮(zhèn)上開了家私塾,教當?shù)氐暮⒆幼x書寫字。他教他們讀“關(guān)關(guān)雎鳩”,教他們寫“長安”二字,教他們中原的禮儀。孩子們都叫他“溫先生”,說他的字像長安的月光,干凈又溫柔。
他在私塾后院種了棵桂花樹苗。西域的水土養(yǎng)不好江南的樹,那樹苗長得很慢,第一年只發(fā)了幾片葉子,第二年才抽出細枝。
他依舊每年托人打聽長安的消息。聽說她生了個兒子,聽說蕭景琰承襲了爵位,聽說她成了人人稱贊的賢內(nèi)助。每聽到一句,他就給桂花澆一次水,像是在為她慶賀。
十年后,桂花終于開了第一朵花。細小的花瓣,帶著淡淡的香,像極了長安相府院里的味道。
那天,他做了一個決定——回長安看看。
他喬裝成商人,跟著商隊一路向東。越靠近長安,他的心越慌,像個即將赴考的學子,既期待又恐懼。
長安依舊繁華,朱雀大街上車水馬龍,酒肆里傳來熟悉的秦腔。他不敢靠近相府,也不敢去鎮(zhèn)國公府,只在城外找了家茶館,日復一日地坐著。
終于有一天,他看見她了。
她坐在一輛馬車上,身邊跟著個半大的少年,眉眼像極了蕭景琰。車路過一家糖人攤時,她停了下來,笑著給少年買了個孫悟空的糖人。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笑得溫柔,眼角有了細細的紋路,卻比記憶里更添了幾分溫潤。
溫硯坐在茶館里,隔著喧鬧的人群,靜靜地看著她??此舆^糖人,看她摸了摸少年的頭,看馬車緩緩駛遠,消失在街角。
他沒有上前,甚至沒有動一下。手里的茶杯早已涼透,他卻覺得心里暖暖的,像被陽光曬過。
他轉(zhuǎn)身離開了長安,沒有回頭。
回到小鎮(zhèn)后,他把那半支玉簪和一封未寄出的信,放進了一個錦盒里,埋在了桂花樹下。信上只寫了一句話:“見你安好,我便安心。”
后來,他再也沒回過長安。
再后來,他去了終南山,剃度為僧。青燈古佛旁,他常常想起那個西域的小鎮(zhèn),想起那棵桂花,想起長安街頭那個溫柔的笑容。
下雪的時候,他會站在廟門口,望著長安的方向。雪花落在他的僧袍上,像極了當年相府院里落下的桂花。
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但只要她過得好,那些遺憾,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那些未能赴約的承諾,也就不算什么了。
邊關(guān)的雪,終南山的月,長安的風,都記得那個少年曾用力愛過,也用力放手過。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