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佩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杜時羽。
少年穿著熨帖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中間,露出一截干凈利落的腕骨。他端著一盤水靈靈的蜜瓜,正微微傾身,擺放在鋪著白色蕾絲桌布的長幾上。午后過分慷慨的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潑進來,將他周身鍍上一層柔軟的金邊,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顯得溫順無害。
“小佩來啦!”他名義上的新母親,杜時羽的生母杜女士,臉上堆滿熱絡(luò)得近乎刻意的笑容迎上來,聲音又尖又亮,“快進來快進來!時羽,快來,這就是你夏和佩哥哥!”
杜時羽聞聲直起身,轉(zhuǎn)過身來。他的目光精準地捕捉到門口的夏和佩,沒有絲毫遲滯或陌生帶來的打量。那張過分精致的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笑容,純粹得如同初融的雪水,眼神清澈見底,帶著恰到好處的靦腆和期待。
“哥哥好。”他的聲音清朗溫潤,像浸了蜜的風。
夏和佩只覺得一股寒氣無聲無息地順著脊椎爬上來,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櫥窗里精心擺放的昂貴人偶,每一個弧度,每一絲表情,都精準地卡在“惹人憐愛”的點上。周圍幾個陌生的阿姨立刻發(fā)出低低的贊嘆。
“哎呀,時羽這孩子,真是又懂事又好看!”
“可不是嘛,成績還好得不得了,回回年級第一第二的,杜姐你可真有福氣!”
“看看人家這孩子,多乖,多省心!”
杜女士臉上的笑容更盛,幾乎要開出花來。
夏和佩勉強扯動嘴角,喉嚨里干澀地擠出兩個字:“你好?!彼p輕握住了杜時羽伸過來的那只骨節(jié)分明、干凈得過分的手,隨后便徑直走向沙發(fā),把自己扔進最角落的位置。沙發(fā)柔軟得過分,像陷進一團粘稠的棉花里,讓他渾身不自在??諝饫飶浡鹉伒墓恪⑾闼?,還有某種無形的、名為“新家庭”的粘稠壓力,攪得他胃里一陣翻騰。
杜時羽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隨即極其自然地收了回去,笑容依舊溫煦如春陽。他轉(zhuǎn)身走向廚房,聲音輕快:“媽,我去給哥哥倒杯果汁,鮮榨的橙汁可以嗎?我記得哥哥好像喜歡?”
杜女士連聲道:“好好好!還是我們時羽心細!”
夏和佩靠在沙發(fā)里,指尖無意識地掐著掌心,留下幾個深深的月牙印。視線落在杜時羽走向廚房的挺拔背影上,那背影在明亮的逆光里顯得有些模糊,卻在夏和佩腦海中瞬間切換成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三年前那個陰冷的傍晚,高中部教學樓后面那條廢棄的、堆滿雜物的窄巷。空氣里是灰塵和垃圾腐敗的酸味。十六歲的杜時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被一個身影壓在墻角。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粗鄙的咒罵,還有壓抑的、野獸般的喘息。
然后,畫面陡然激烈翻轉(zhuǎn)。一直被壓制著的少年猛地暴起!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孤狼般的兇狠和不顧一切。混亂中,他死死揪住其中一個施暴者的頭發(fā),將對方的腦袋狠狠撞向旁邊銹跡斑斑的鐵皮垃圾箱!咚!那人哭喊:“別,別打了!”緊接著又是沉悶又刺耳的一聲。那人軟倒下去。
就在那一瞬間,巷口微弱的光線下,夏和佩看清了少年抬起的手。那雙手很漂亮,指骨修長,卻沾滿了黏膩的、暗紅色的血污。血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滴在骯臟的水泥地上。少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眼底深處翻涌著某種令人心悸的、非人的東西。隨后,夏和佩聽到了輕飄飄的一句:“還學會打人了?!?/p>
那眼神,夏和佩至今記得,像淬了毒的玻璃碎片。
“小佩?”父親的聲音把他從冰冷的回憶里拽了回來。
夏和佩猛地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杜時羽正端著一杯澄澈的橙汁,微微彎著腰,體貼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杯底和玻璃桌面接觸,發(fā)出清脆的一聲“?!?。
“哥哥,橙汁?!倍艜r羽的聲音依舊溫軟,目光關(guān)切,“是不是有點累了?”
那雙眼睛此刻清澈見底,映著窗外的天光,找不到一絲陰霾,更別提三年前巷子里那令人膽寒的瘋狂。完美無瑕。
夏和佩盯著那杯橙汁,澄黃的液體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他胃里那股翻騰感更重了,幾乎要沖破喉嚨。他別開臉,硬邦邦地丟出一句:“不用,謝謝?!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痢?/p>
杜時羽臉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零點一秒,隨即弧度加深,帶著一種近乎包容的無奈:“那哥哥想喝什么?我去拿。”
“我說了不用?!毕暮团宓恼Z氣里帶著一些他自己沒有察覺到的煩躁。他討厭這種無處不在的、精心編織的“完美”。這完美像一個巨大而華麗的牢籠,把他這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死死地困在里面。
杜女士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看向夏和佩的目光帶上了明顯的不贊同。父親夏建國也皺起了眉,低聲呵斥:“小佩!怎么跟弟弟說話呢?一點禮貌都沒有!”語氣里是熟悉的、對他脾氣的失望。
夏和佩梗著脖子,沒吭聲,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外面陽光燦爛,花園里新移植的月季開得正好,一片虛假的繁榮景象。這個“新家”,從里到外,都讓他窒息。尤其是這個頂著“弟弟”名號的杜時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顆包裹在蜜糖里的毒藥,一個活生生的謊言。而他,夏和佩,似乎是唯一能窺見那層蜜糖底下腐朽真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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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過后,搬家公司的工人把最后一件家具落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宣告著這場倉促的融合終于塵埃落定。夏和佩站在自己新“房間”的門口,(說是房間,其實只是一個雜物間改成的)看著原本自己的房間里面屬于杜時羽的痕跡——書架上塞得滿滿當當?shù)母傎惲曨}集、整整齊齊碼放著的各科教材、桌角一個有些眼熟的方正的小掛飾——這些東西像入侵者一樣,無聲地宣告著主權(quán)。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把自己那箱寶貝游戲卡帶輕輕地放在地上唯一空著的一小塊地板上。箱子里是他多年收藏的心血,每一張卡帶都代表著一個熬夜奮戰(zhàn)的夜晚和一段純粹的快樂。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指尖拂過那些熟悉的封面,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松弛一絲。
“哥哥在整理收藏?”一個清朗的聲音突兀地在門口響起。
夏和佩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回頭。杜時羽不知何時斜倚在門框上,雙手隨意地插在褲袋里。他換下了白天那身規(guī)整的襯衫,穿著一件寬松的灰色衛(wèi)衣,整個人看起來少了幾分刻意的精致,多了幾分居家的慵懶。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帶著點好奇的淺笑,目光落在夏和佩打開的箱子上。
“這些游戲卡帶……好多都是絕版了吧?哥哥收集了多久?”杜時羽的語氣帶著一種真誠的贊嘆,眼神專注,仿佛真的對這些塑料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夏和佩心頭警鈴大作。又是這種眼神,這種看似無害、實則帶著探究欲的專注。他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了擋箱子,語氣冷淡:“沒多久。隨便玩玩?!?/p>
杜時羽似乎沒聽出他話里的疏離,反而走近了兩步,目光在箱子里掃視,最后停在一張略顯陳舊的《暗黑之魂》初版卡帶上?!斑@個很難,”他微微歪頭,笑容里帶上點少年氣的狡黠,“聽說新手村就能勸退很多人。哥哥當年玩的時候,卡在哪個Boss了?”
他問得隨意,仿佛只是兄弟間普通的閑聊。但夏和佩的后背卻瞬間繃緊了。那張卡帶,是他高中畢業(yè)那個暑假,用打了一個月零工的錢買的。杜時羽怎么會知道他卡關(guān)?僅僅是猜測?
“忘了?!毕暮团逵舶畎畹鼗氐溃w快地合上箱子蓋,動作帶著明顯的防御性,“我累了,想休息?!?/p>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氣。
杜時羽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許,但并未消失,只是眼底深處飛快掠過一絲夏和佩無法捕捉的幽暗。他順從地點點頭,語氣依舊溫和:“好,哥哥早點休息。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從衛(wèi)衣口袋里摸出一小盒包裝精美的進口巧克力,輕輕放在夏和佩旁邊的桌角,“朋友送的,聽說味道不錯。哥哥試試?”
沒等夏和佩拒絕,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步伐輕快地離開了房間,還順手帶上了門。
過了一會,又有人打開了房門。
是夏和佩名義上的“母親”。“小佩啊,”她走進房間,上一秒還溫和的表情隨著房門的關(guān)閉變得冷漠,“不要給臉不要臉啊?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惹上我你以后不會好過的,還有,最好對時羽也尊重點,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家了?!?/p>
“……抱歉……我知道了。”
杜女士聽到后便關(guān)門離去。
房間里只剩下夏和佩一個人。他看著桌上那盒與周圍廉價家具格格不入的昂貴巧克力,像看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杜女士的“威脅”,杜時羽的示好,如同蛛絲,無聲無息,卻帶著粘稠的試探和潛在的束縛。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這個“弟弟”,像一團裹著迷霧的陰影,在他周圍無聲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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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死寂像濃稠的墨汁,沉甸甸地覆蓋著這幢嶄新的房子。白天的喧鬧和刻意營造的溫馨早已褪盡,只剩下家具輪廓模糊的剪影和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
夏和佩被一陣翻江倒海的胃痛生生攪醒。晚餐時那股揮之不去的甜膩感,混雜著對新環(huán)境的煩躁和杜時羽帶來的無形壓力,最終在半夜發(fā)起了總攻。他蜷縮在床上,額角滲出冷汗,忍了幾分鐘,那鈍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演愈烈。他低咒一聲,掀開被子,摸索著下床,準備去廚房找點藥或者熱水。
走廊里只亮著一盞昏暗的壁燈,光線勉強勾勒出路徑。夏和佩捂著胃,腳步虛浮地穿過客廳。就在他快要走到廚房門口時,隔壁公用盥洗室緊閉的門縫里,極其微弱地透出了一線光。
這么晚了?誰在里面?
夏和佩下意識地停住腳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像冰冷滑膩的蛇,悄然纏上他的心臟。他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扇門。
門沒有關(guān)嚴,留著一條窄得不能再窄的縫隙。
他側(cè)過身,屏住呼吸,將一只眼睛湊近那道縫隙。
視野受限,但他清晰地看到了杜時羽。
少年背對著門,站在洗手臺巨大的鏡子前。鏡子里映出他蒼白的臉,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嚇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他穿著短袖T恤,裸露的左臂抬著,橫在眼前。
下一秒,夏和佩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見杜時羽的右手動了。那不是拿著牙刷或毛巾的手勢。他手里握著一把銀色的小型美工刀,刀片在頂燈慘白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冰冷刺目的寒芒。
然后,刀鋒落下。
不是劃,是刻。以一種冷靜到近乎殘酷的精準和力度,刀尖刺入皮膚,緩慢地、穩(wěn)定地移動。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切割皮肉的聲音,隔著門縫,微弱卻清晰地鉆進夏和佩的耳朵里。他胃里的絞痛瞬間被另一種更尖銳的恐懼取代,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jié)。
暗紅色的血珠,迅速從被割開的皮肉里滲出、匯聚、然后蜿蜒著流下,順著小臂內(nèi)側(cè)蒼白的皮膚,滴落在光潔的白色洗手盆里。一滴,兩滴……濺開小小的、刺目的紅花。
杜時羽的動作沒有停頓,仿佛那正在被切割的、流血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他專注地盯著鏡子里自己手臂上的傷口,眼神專注得可怕,像是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作品。隨著刀尖的移動,一個血淋淋的筆畫逐漸成型。
夏和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驚叫出聲。他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冷卻到冰點。胃部的劇痛早已被眼前這驚悚的一幕徹底覆蓋。他想移開視線,想逃離,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只能透過那條狹窄的縫隙,眼睜睜地看著那自殘的酷刑繼續(xù)進行。
鏡子里,杜時羽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拉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一種冰冷的、自我毀滅式的嘲弄。他手臂上那個血字,在刀鋒下艱難地顯露出更多的輪廓——那是一個“夏”字的起筆。
“哐當!”
極度的震驚和胃部的翻涌終于沖垮了意志的堤壩,夏和佩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腳跟不小心撞到了墻邊立著的一個空置的金屬垃圾桶。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這死寂的深夜里,如同驚雷般炸響!
盥洗室里的動作瞬間凝固。
鏡子里的杜時羽猛地抬起了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驟然轉(zhuǎn)向門縫!目光銳利如淬毒的冰錐,精準地穿透縫隙,釘在了門外夏和佩驚駭?shù)哪樕希?/p>
時間仿佛凝固了。
夏和佩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雙在鏡子里驟然鎖住自己的、冰冷得毫無人氣的眼睛。
下一秒,盥洗室的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了。
杜時羽站在門口,燈光從他身后涌出,將他的身影拉長,沉沉地籠罩住門口僵立的夏和佩。他臉上沒有任何被撞破秘密的驚慌或羞恥,只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左臂隨意地垂在身側(cè),那道新鮮的血痕還在緩慢地滲著血,順著他的指尖滴落在光潔的地磚上,發(fā)出細微的“啪嗒”聲。
他微微歪著頭,看著夏和佩慘白的臉,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不再有絲毫白天的溫煦陽光,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探究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哥哥?”他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響起,清潤依舊,卻像裹著冰碴,“這么晚了還沒睡嗎?”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夏和佩僵硬的身體,最終落在他因恐懼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笑容加深。
“還是說……你都看到了?”
那語調(diào)輕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卻讓夏和佩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胃部再次劇烈地痙攣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杜時羽向前逼近幾步,走廊的陰影隨著他的動作吞噬掉夏和佩身前更多的光線。他抬起那只染血的手,毫不在意地用手背蹭了一下下巴,留下一條淡紅色的血痕。然后,他伸出手,快速的掐住了夏和佩的脖子。
“咳咳……你…干什么!”夏和佩手緊握著杜時羽掐住他脖子的手腕,壓著嗓子說道。讓夏和佩沒想到的是,杜時羽明明只比他高一點,力氣卻比他大。
那雙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鎖著夏和佩,里面翻涌著夏和佩完全無法理解的、濃稠如墨的情緒——瘋狂、探究、一種病態(tài)的興味,還有一絲……令人膽寒的、終于被發(fā)現(xiàn)的奇異輕松?
他手上松了一點力氣,微微俯身,湊近夏和佩的耳邊,溫熱的、帶著血腥味的呼吸拂過夏和佩冰冷的耳廓。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杜時羽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般的喑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夏和佩緊繃的神經(jīng)上,“那哥哥,教教我?”
他頓了頓,舌尖舔過染血的唇瓣,留下一點妖異的紅,聲音里淬滿了冰冷的困惑和一種近乎天真的殘忍:“教教我,正常人……該怎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