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沒有浪聲。林硯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吵醒時，天剛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光透過窗簾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洇出片淺淺的水痕。
他摸出枕頭邊的貝殼掛件，借著微光端詳——貝殼被打磨得光滑，刻著的“硯”字邊緣有點毛糙，顯然是用小刀一點點刻出來的。指尖劃過那道淺淺的刻痕，像觸到了江熠掌心的繭，帶著種笨拙的溫柔。
母親已經(jīng)在廚房忙碌了，煎蛋的香味順著門縫飄進來，混著南方特有的潮濕空氣，釀出種安穩(wěn)的暖意。林硯穿好衣服走出房間時，看見母親正把三明治裝進餐盒，塑料袋摩擦的窸窣聲里，藏著她刻意放輕的腳步。
“醒啦？”母親轉(zhuǎn)過身，圍裙上沾著點面包屑，“我給你做了三明治，去海邊玩的時候吃?！彼噶酥覆妥郎系谋乇?，“里面是熱牛奶，涼了就不好喝了?！?/p>
林硯走過去，看見餐盒里的三明治擺得整整齊齊，火腿片從面包邊緣探出來，像只蜷起的小獸。他突然想起江熠奶奶的綠豆沙，青花瓷碗里的清甜和此刻的溫暖，像兩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慢慢暈成了同一個顏色。
“謝謝媽?！彼闷鸩秃?，指尖碰到母親的手，帶著洗東西留下的涼意。
“跟同學(xué)玩得開心點。”母親替他理了理衣領(lǐng)，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頓了頓，又移開了，“記得防曬，海邊太陽毒?！?/p>
八點五十，林硯站在小區(qū)門口的香樟樹下。晨露還掛在葉尖，被風(fēng)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頸窩里涼絲絲的。他摸著書包上的貝殼掛件，看著隔壁小區(qū)的門口，心跳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
“林硯！”
江熠的聲音穿透晨霧時，林硯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顫。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江熠背著個藍色的運動包，正朝他跑來，白色的運動鞋踩過水洼，濺起細小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銀。
“等很久了嗎？”江熠停在他面前，額角沁著層薄汗，呼吸有點喘，“陳默那家伙說要帶相機，磨磨蹭蹭的還沒到?！?/p>
“剛到。”林硯搖搖頭，目光落在他的運動包上，“帶了什么？”
“泳衣、毛巾，還有我奶奶做的飯團?！苯诶_拉鏈，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金槍魚餡的，超好吃?！彼蝗粶惤?，壓低聲音，“比你手里的三明治好吃。”
林硯的臉頰有點發(fā)燙，剛要說話，就聽見陳默在后面喊：“你們倆偷偷說什么呢？”
陳默背著個黑色的相機包，脖子上掛著臺銀色的相機，看到林硯時眼睛一亮：“林硯，我特意帶了相機，給你拍幾張海邊的照片，比證件照好看一百倍。”
“拍你自己吧?！苯谂牧讼滤暮竽X勺，“就你那技術(shù)，把鯨魚拍成海豚?！?/p>
“嘿，你別小看我！”陳默舉起相機，對著江熠咔嚓拍了一張，“看看，這構(gòu)圖，這光影，專業(yè)吧？”
照片里的江熠皺著眉，陽光落在他發(fā)梢，像鍍了層金邊，身后的香樟樹影斑駁，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林硯看著那張照片，突然覺得陳默的技術(shù)好像也沒那么差。
三個人并肩往海邊走，晨風(fēng)吹起他們的校服衣角，像三只展翅的鳥。陳默拿著相機到處拍，一會兒對著路邊的野花，一會兒對著天上的云，嘴里還念念有詞：“這光影絕了，適合當壁紙。”
江熠湊到林硯身邊，小聲說：“別理他，他上次把海鷗拍成了鴿子?！?/p>
林硯忍不住笑了，肩膀輕輕碰到江熠的胳膊，像兩片相觸的羽毛。他想起昨天在江熠房間看到的畫冊，最后一頁畫著三只鯨魚，最大的那只躍出水面，另外兩只跟在后面，尾巴拍打著浪花，濺起的水珠里，藏著三個小小的太陽。
“在想什么？”江熠碰了碰他的手肘。
“沒什么?！绷殖帗u搖頭，看著遠處的海平面，“在想海為什么是藍色的?！?/p>
“因為天是藍色的啊。”江熠脫口而出，又覺得不對，“不對，物理課上說，是因為海水反射了天空的顏色。”他撓了撓頭，“其實我覺得，是因為鯨魚喜歡藍色?！?/p>
林硯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突然覺得這個答案比物理課上的解釋更動聽。
海邊的人還不多，沙灘被晨露打濕，踩上去軟軟的，像踩在棉花糖上。陳默早就跑沒影了，舉著相機對著海浪拍個不停，快門聲在空曠的沙灘上格外清晰。
“我們?nèi)ツ沁叞??！苯谥钢h處的礁石群，“那里能撿到好看的貝殼?！?/p>
礁石被海水沖刷得光滑，縫隙里藏著小小的螃蟹，一有動靜就橫著爬進洞里，只留下沙沙的響聲。林硯蹲在礁石上，手指在潮濕的石面上劃過，觸到片冰涼的貝殼，撿起一看，是片月牙形的白色貝殼，邊緣帶著淡淡的粉色。
“這個好看?！彼e起來給江熠看。
江熠正彎腰在礁石縫里掏什么，聞言轉(zhuǎn)過頭，陽光恰好落在他臉上，把他的瞳孔照成透明的琥珀色?！胺藕?，”他笑著說，“回去串成手鏈?！?/p>
林硯把貝殼放進褲兜，指尖觸到片溫熱的皮膚，突然想起自己的手腕還蓋在長袖校服下。他不動聲色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卻被江熠抓住了手腕。
“很熱吧？”江熠的指尖碰到他的皮膚，帶著海風(fēng)的涼意，“把袖子卷起來啊?！?/p>
林硯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像被礁石絆倒的浪花。他想抽回手，卻被江熠攥得更緊，那道淺粉色的疤痕，終究還是暴露在陽光下。
江熠的目光落在疤痕上，笑容一點點淡下去，眼里的光像被海浪吞沒的星?！斑@是……”他的聲音有點發(fā)澀，像被沙子磨過。
“沒什么?！绷殖幟偷爻榛厥郑研渥幼聛?，遮住那道刺目的印記，“不小心被玻璃劃的?！?/p>
空氣突然變得很安靜，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一下下撞在心上。江熠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在礁石縫里掏著什么。
過了很久，他遞過來一顆海螺，螺旋形的殼上帶著褐色的花紋，像片縮小的海浪?！斑@個能聽到海的聲音。”
林硯接過海螺，放在耳邊。嗡嗡的響聲里，好像真的藏著海浪的私語，還有江熠沒說出口的嘆息。他看著江熠的背影，他正蹲在礁石上，肩膀微微聳動，像只受傷的小獸。
“江熠?！绷殖庉p聲說。
江熠轉(zhuǎn)過頭，眼睛有點紅，卻還是笑著：“怎么了？”
“對不起。”林硯低下頭，看著手里的海螺，“我不是故意瞞你的?！?/p>
“說什么傻話。”江熠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礁石被曬得有點燙，透過校服褲子傳過來，帶著點微不可查的暖，“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我懂?！彼D了頓，拉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腕上那圈淺淺的勒痕，“這個是以前學(xué)游泳時，被救生員用繩子綁的，因為我總怕水?！?/p>
林硯看著那圈勒痕，突然覺得心里某個堵住的地方，好像被海螺里的風(fēng)吹通了。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那道勒痕，像觸碰一片易碎的海。
“其實我怕水。”江熠的聲音很輕，像怕被海浪卷走，“我媽就是在海里出事的，那天臺風(fēng)天，她去給我買鯨魚玩偶，船翻了……”
海浪突然變得很大，重重地拍在礁石上，濺起的水花打在他們臉上，咸咸的，像眼淚。林硯看著江熠低垂的睫毛，上面沾著細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鉆。
“我以前總覺得，是我害死了她?！苯诘穆曇粲悬c發(fā)顫，“如果我不吵著要那個玩偶，她就不會出事了?！?/p>
林硯突然想起父親摔碎的啤酒瓶，想起母親抱著他發(fā)抖的夜晚，想起手腕上那道永遠不會消失的疤痕。那些被他藏在心底的黑暗，原來和江熠的海，是同一種顏色。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江熠的手。江熠的手心很燙，帶著陽光和海水的味道，像片溫暖的沙灘。“不是你的錯?！绷殖幷f，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就像……不是我的錯一樣。”
江熠猛地抬起頭，眼里的海浪終于決堤，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手背上，滾燙滾燙的。他反握住林硯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什么，卻又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
遠處的陳默舉著相機，看著礁石上相握的兩只手，悄悄按下了快門。陽光穿過他的鏡頭，把那兩只手照得發(fā)亮，像兩尾在深海里相遇的魚。
中午的太陽很毒，把沙灘曬得發(fā)白。三個人坐在遮陽傘下，分享著各自的午餐。陳默啃著金槍魚飯團，含糊不清地說：“你們倆早上干嘛呢？神神秘秘的?！?/p>
“撿貝殼啊?！苯谛χf，往林硯手里塞了個飯團，“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p>
林硯咬了一口，金槍魚的鮮美混著米飯的香甜在嘴里炸開，確實比三明治好吃。他看著江熠，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腕上多了條黑色的手環(huán)，剛好遮住那道勒痕。而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時也多了條一樣的手環(huán)，是江熠剛才偷偷給他戴上的。
“這是陳默送我的，說能避邪。”江熠晃了晃手腕，手環(huán)上的鯨魚圖案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給你也戴一個，我們?nèi)齻€一人一個?！?/p>
陳默舉著手環(huán)，得意地說：“這可是我在廟里求的，開過光的?！?/p>
林硯摸著腕上的手環(huán)，突然覺得那道疤痕好像沒那么疼了。陽光透過遮陽傘的縫隙照下來，在手環(huán)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溫柔的鹽。
下午退潮后，沙灘上露出大片的泥灘，到處都是小螃蟹和貝殼。陳默拿著相機追著螃蟹拍，江熠則拉著林硯在泥灘上寫字。
“你看，這是你的名字?！苯谟檬种冈谀酁┥蠈懥藗€大大的“硯”字，海水漫上來，很快就把字沖得模糊。
“那這個是你的?！绷殖幰矊懥藗€“熠”字，筆畫歪歪扭扭的，像條扭動的小鯨魚。
江熠看著那個字被海水吞沒，突然說：“林硯，等我不怕水了，你教我游泳吧?！?/p>
“好啊?！绷殖廃c點頭，“等你學(xué)會了，我們就去深海看鯨魚。”
“還要去北方看雪。”江熠補充道，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
“嗯，去北方看雪?！绷殖幷f。
夕陽把天空染成金紅色時，他們坐在堤壩上，看著遠處的漁船歸航。陳默把相機里的照片導(dǎo)出來，其中一張是兩只手在礁石上相握，背景是翻涌的海浪和金色的陽光。
“這張可以當我們的合照?！标惸靡獾卣f，“比傻乎乎的自拍好看多了?！?/p>
江熠把照片設(shè)成手機壁紙，又發(fā)給林硯一張。林硯看著那張照片，突然覺得這個南方的秋天，好像沒那么潮濕了。
回家的路上，江熠一路都在說下次要帶什么來海邊，要教林硯打水漂，要挖蛤蜊做湯。林硯安靜地聽著，偶爾“嗯”一聲，卻覺得心里某個空落落的地方，終于被填滿了。
走到小區(qū)門口時，江熠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顆薄荷糖，塞進林硯手里。這次是葡萄味的，紫色的糖紙在路燈下泛著淡淡的光。
“今天謝謝你?！苯诘穆曇艉茌p，像怕被風(fēng)吹走。
“謝什么?！绷殖幬站o那顆糖，“我們是朋友啊?！?/p>
江熠笑了，笑得像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他轉(zhuǎn)身跑進小區(qū)，又突然回過頭，沖林硯揮了揮手：“明天見！”
“明天見。”林硯說。
回到家時，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屏幕上的海浪聲和窗外的浪聲重疊在一起，像首溫柔的催眠曲。
“玩得開心嗎？”母親轉(zhuǎn)過頭，眼里帶著笑意。
“嗯。”林硯點點頭，把口袋里的貝殼倒在桌上，“撿了很多好看的貝殼?！?/p>
母親拿起那片月牙形的貝殼，在燈光下看了看：“真好看，串成手鏈一定很漂亮?！彼D了頓，目光落在林硯的手腕上，“這個手環(huán)……是同學(xué)送的？”
“嗯，江熠和陳默也有?！绷殖幷f。
母親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只是把貝殼收進盒子里。
晚上躺在床上，林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拿出手機，看著那張礁石上的合照，手指輕輕劃過屏幕上相握的手。窗外的浪聲很溫柔，像江熠的聲音，在耳邊低低地說：“我們是朋友啊?！?/p>
他摸出那顆葡萄味的薄荷糖，放在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帶著點微不可查的酸，像這個秋天的海，也像那個藏著秘密的少年。
夢里，他和江熠站在北方的雪地里，手里拿著貝殼手鏈。江熠笑著把手鏈戴在他的手腕上，黑色的手環(huán)和白色的貝殼相映，像海與雪的相遇。
“林硯，”江熠的聲音穿過風(fēng)雪，帶著葡萄薄荷的清甜，“我們永遠都是朋友?！?/p>
林硯點點頭，看著江熠在雪地里奔跑，像只自由的鯨魚，躍出海面，飛向天空。
貝殼手鏈在風(fēng)里叮咚作響，像是在為這個遙遠的約定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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