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像化不開的濃墨，將秦嶺深處的林莽暈染成一片混沌。張月微提著裙擺的手早已被荊棘劃破，血珠滲進粗布裙擺，與雨水混在一起，留下暗紅的痕跡。

方才那人——張起靈的身影就在前方三丈處，步伐始終不疾不徐，墨色的濕發(fā)隨著動作微微晃動，卻從未回頭看她一眼?？善婀值氖?，無論她腳下的碎石如何打滑，總能在即將摔倒時，恰好踩到一塊平整的巖石，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暗中托護。

“這里……是西周的祭祀坑？”張月微忽然停住腳步。

腳下的泥土不知何時變成了青灰色的夯土，上面布滿細密的繩紋。她蹲下身，指尖撫過土層里嵌著的半截陶片，陶片邊緣的饕餮紋雖已模糊，那猙獰的獸口卻仍能看出西周早期的粗糲風(fēng)格。祖父曾教她辨過這些——唯有王室祭祀遺址，才會用如此規(guī)整的夯土筑基。

張起靈也停了步，轉(zhuǎn)身時，額前的濕發(fā)滑落，露出完整的眉眼。他的瞳孔顏色很淺，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的琉璃，此刻正落在她手中的陶片上。

“往前三十步，有石門?！彼曇粢琅f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張月微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見霧中隱約立著塊丈高的巖壁，巖壁上爬滿藤蔓，若不細看，根本看不出那是人工鑿刻的痕跡。她快步走過去，伸手撥開最外層的老藤，藤蔓下的石面上，竟刻著與她手中青銅碎片同源的云雷紋，只是這些紋樣更繁復(fù)，層層疊疊繞成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環(huán)心處刻著個半凸的圓點。

“這是……”她指尖剛觸到環(huán)心，石面上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那些云雷紋竟像是活了過來，紋路深處滲出淡金色的光，順著她的指尖往掌心鉆。

“別動！”張起靈的聲音陡然近了幾分。

他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后，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那冰涼的觸感讓她猛地回神。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正按在圓點中心的凹槽里，凹槽形狀恰好與她撿到的青銅碎片吻合——原來那碎片竟是開啟石門的鑰匙。

“祖父的信里說，‘玉脈有蹤’，難道指的是這個？”她想起匿名信里的話，心跳又快了幾分。祖父一生鉆研西周玉器，若此處藏著與玉脈相關(guān)的秘密，倒真有可能讓他甘愿滯留深山。

張起靈沒答話，只是握住她的手，輕輕轉(zhuǎn)動。青銅碎片嵌入凹槽的瞬間，“咔嗒”一聲輕響，石面上的云雷紋突然逆向旋轉(zhuǎn)，淡金色的光順著紋路流淌，在地面拼出北斗七星的形狀。

石門緩緩向內(nèi)開啟，一股混雜著腐朽與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張月微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卻被張起靈塞過來的一塊黑布掩住口鼻。

“尸氣太重，用這個?！彼f來的黑布上沾著草木灰的澀味，卻奇異地壓過了那股令人作嘔的腐朽氣。

門后是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兩側(cè)的石壁上鑿著壁龕，每個龕里都立著尊半尺高的青銅小像。小像的面孔模糊不清，卻都保持著跪拜的姿態(tài)，雙手舉過頭頂，托著個空無一物的托盤。

“這些是守陵俑，”張月微湊近一個壁龕，“你看他們的衣紋，是典型的西周玄端禮服，只有祭祀時的禮官才能穿……”

話音未落，腳下突然傳來“咯吱”一聲脆響。她低頭一看，竟是踩碎了半塊人骨，骨頭上還嵌著枚銹蝕的銅環(huán)，像是某種腳鐐的殘片。

“殉葬坑?！睆埰痨`的聲音在甬道里蕩出輕微的回響，“這里不是祭祀坑，是守陵人的殉葬地?！?/p>

張月微后背一涼。祖父筆記里提過，西周王侯陵墓常以活人殉葬，可眼前這些骸骨的排列太過整齊，不像是被強迫殉葬的掙扎姿態(tài)，倒像是……自愿赴死。

甬道盡頭突然透出微光。張起靈加快腳步，推開一扇虛掩的木門，門后竟是間石室，石室中央的石臺上，擺著個半開的紫檀木箱子——正是祖父當年帶走的那口古籍箱。

箱子旁還臥著個人影，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背對著門口，手里正捧著卷竹簡看得入神。

“祖父？”張月微的聲音發(fā)顫。

那人影猛地回頭，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正是失蹤三年的祖父張敬之?？伤吹綇堅挛r，臉上沒有半分驚訝，反而對著她身后的張起靈作了個揖：“小哥果然守信?！?/p>

張起靈微微頷首，目光落在石臺上的古籍箱上。箱子里的竹簡散落著，最上面一卷的末尾，赫然畫著與青銅碎片相同的“靈”字金文，只是旁邊多了行小字：“麒麟血引，玉門再開，庚子年秋，月微當至?！?/p>

“庚子年……不就是今年嗎？”張月微拿起那卷竹簡，指尖觸到墨跡未干的痕跡，“祖父，您一直在等我？”

張敬之嘆了口氣，指著石室角落的一幅壁畫：“你自己看吧?！?/p>

壁畫上畫著座巨大的青銅門，門旁站著個背刻麒麟的男子，正將一把鑰匙插入門環(huán)——那鑰匙的形狀，竟與張月微手中的青銅碎片分毫不差。而青銅門的另一側(cè)，隱約可見無數(shù)玉器堆成的山脈，山脈盡頭，懸著輪血色的月亮。

“這是……玉脈？”張月微的聲音發(fā)緊。

“是西周幽王藏玉之地，”張敬之的聲音帶著疲憊，“也是張家世代守護的秘密。月微，你手里的碎片，是開啟玉脈的三把鑰匙之一，另外兩把……”

他的話突然頓住，目光驚恐地看向張月微身后。

張月微猛地回頭，只見石室門口不知何時涌進了一群黑衣人，為首那人手里握著柄彎刀，刀身在微光下泛著冷光，刀尖上還滴著血——竟是剛才守在殉葬坑外的山民打扮的人。

“張老先生，別來無恙？”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聲，“這青銅鑰匙，還是讓給我們東洋商會吧。”

張起靈不知何時已擋在張月微身前，黑金短刀再次出現(xiàn)在手中，刀身的花紋在昏暗的石室里亮起，這次張月微看得真切——那些花紋根本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無數(shù)細小的麒麟鱗片，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走?！睆埰痨`低聲道，指尖在她掌心迅速劃了個方向，是石室左側(cè)的暗門方位。

黑衣人已經(jīng)撲了上來，彎刀劈向張起靈的后心。張月微只覺眼前一花，再看時，張起靈已站在石室中央，黑金短刀上沾著幾滴血，而剛才那黑衣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咽喉處有個細小的血洞。

“月微，帶竹簡走！”張敬之突然將古籍箱推過來，自己則撲向另一群黑衣人，“記住，玉脈絕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張月微抱著竹簡，看著祖父與黑衣人纏斗的身影，又看看擋在她身前的張起靈，掌心的青銅碎片突然變得滾燙——那碎片上的“靈”字金文，竟開始滲出暗紅色的血珠，滴落在地，與張起靈刀上滴落的血珠融為一體。

暗門外傳來山風(fēng)呼嘯，張起靈已解決掉最后一個黑衣人。他轉(zhuǎn)身看向她，淺琉璃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有了波動：“玉脈的鑰匙，在你身上?！?/p>

張月微低頭看著掌心發(fā)燙的青銅碎片，突然明白祖父那句話的意思——庚子年秋，月微當至，原來她從來都不是來尋祖父的，而是來成為這秘密的一部分。

暗門后的石階蜿蜒向下，通往更深的黑暗。張起靈走在前面，黑金短刀的冷光劈開迷霧，而張月微握著那卷畫著青銅門的竹簡，知道從踏入這石室開始，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光緒二十六年那個秋雨連綿的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