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獵場的秋意比宮中更濃,枯黃的草葉沒過腳踝,風(fēng)卷著碎沙打在臉上,帶著刺人的疼。南楚月按著腰間那柄小巧的匕首——那是她臨走前從翠兒那里要來的,此刻掌心已沁出薄汗。
五年過去,當(dāng)年的血腥氣早已被風(fēng)雨洗盡,可她踩著滿地落葉往前走時,總覺得腳下的泥土里還藏著暗紅的血。夢里那輛馬車的位置應(yīng)該在東側(cè)林緣,她撥開半人高的灌木叢,枯枝勾住了她的衣袍,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母后……”她下意識呢喃,指尖觸到一棵老槐樹粗糙的樹皮。樹干上隱約有幾道深痕,像是被馬蹄踏過,又像是……箭頭鑿出的印記。
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草葉摩擦的窸窣聲。南楚月猛地回頭,匕首瞬間出鞘,寒光映著她驟然繃緊的臉。
只見三個黑衣人影從樹后閃出,面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雙淬著狠厲的眼睛。他們的動作極快,轉(zhuǎn)瞬便形成合圍之勢,刀刃上的冷光與當(dāng)年夢里的箭簇如出一轍。
“你們是誰?”南楚月壓低聲音,后背抵住老槐樹,心跳如擂鼓。她知道自己絕非對手,只能拖延時間尋找破綻。
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聲:“不該問的別問,乖乖跟我們走,還能留你全尸?!?/p>
刀鋒帶著勁風(fēng)劈來的瞬間,南楚月猛地側(cè)身翻滾,衣袍被劃開一道長口,手臂火辣辣地疼。她剛要起身,另一人的刀刃已逼至眼前,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就像當(dāng)年在夢里,她看著母后倒在血泊中時的絕望。
“小心!”
一聲清越的呼喊陡然響起,伴隨著破空的銳響。南楚月只覺手腕被人猛地拽住,身體騰空而起,穩(wěn)穩(wěn)落在數(shù)步之外。她驚魂未定地抬頭,撞進一雙清亮的眸子。
來人穿著件月白錦袍,腰間系著玉帶,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少年氣的散漫。他手中把玩著一枚玉佩,另一只手還保持著拉她的姿勢,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這位小兄弟,孤身闖這荒郊野嶺,膽子倒是不小。”
是離十六。
南楚月認得他。那是京中近年聲名鵲起的世家子弟,據(jù)說極擅騎射,性情卻乖張,時常流連市井,與皇子公主們鮮少往來。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不等她細想,那三個黑衣人已重新?lián)鋪?。離十六將她往身后一護,身形如鬼魅般迎上去。南楚月只見銀光乍閃,不過三招兩式,黑衣人便慘叫著倒地,脖頸處都插著一枚小巧的銀針,顯然是被封了穴道。
“你……”南楚月驚得說不出話。這身手,絕不像傳聞中那般只懂玩樂。
離十六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塵,轉(zhuǎn)身時笑容依舊散漫:“路過罷了??此麄兤圬撃阋粋€少年,忍不住出手相助?!彼哪抗鈷哌^她手臂的傷口,眉頭微蹙,“傷得不輕,我?guī)闳ヌ幚硪幌???/p>
南楚月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眸子里的關(guān)切太過自然,可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方才他拽住她手腕時,指腹觸到她腕間那道淺疤,指尖有一瞬的僵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不必了,”她收起匕首,聲音有些發(fā)啞,“多謝公子相救,不知公子為何會來此處?”
“獵幾只野物罷了。”離十六指了指不遠處的箭囊,語氣隨意,“倒是你,看衣著不像獵戶,來這荒僻地方做什么?”
南楚月抿緊唇。她不能說實話,只能含糊道:“尋一位故人留下的東西。”
離十六的目光落在那棵老槐樹上,忽然輕笑一聲:“這里五年前倒是出過一樁大事,聽說先皇后就是在此……”他故意頓住,眼角的余光卻緊盯著南楚月的反應(yīng)。
南楚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知道!她剛要追問,卻見離十六突然轉(zhuǎn)頭望向西側(cè),神色微變:“有人來了,我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他已翻身上了一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樹后的白馬,衣袍翻飛如流云。奔出數(shù)步后,他回頭看了她一眼,聲音隔著風(fēng)飄過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有些東西埋在土里才最安全,別再找了。”
馬蹄聲漸遠,南楚月站在原地,手心的汗幾乎要將匕首柄浸透。
離十六……他絕對不是偶然出現(xiàn)。他知道她在查母后的死因,甚至知道她的身份??伤蔷洹皠e再找了”,與其說是勸告,不如說是警告。
而此刻,遠在時空裂隙另一端的楚歸鴻,正看著眼前光屏里南楚月蒼白的臉,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光屏上還殘留著剛才的畫面——當(dāng)黑衣人舉起刀時,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撕裂了時空屏障。他不能讓她出事,絕不能。
“歸鴻,”身側(cè)的老者低聲道,“你不該親自過去的。改變過去的軌跡,會引發(fā)不可預(yù)知的后果。”
楚歸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驚悸已化為深沉的疲憊。他當(dāng)然知道。高家在朝中盤根錯節(jié),當(dāng)年設(shè)局害死楚玉蓉,便是為了扶持自家女兒上位,如今他們的勢力比五年前更甚。南楚月現(xiàn)在追查真相,無異于以卵擊石。
“她太像姑姑了,”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一樣的執(zhí)拗,一樣的……不肯認命?!?/p>
老者嘆了口氣:“可你以離十六的身份出現(xiàn),已經(jīng)留下了破綻?!?/p>
“無妨,”楚歸鴻調(diào)出另一組數(shù)據(jù),光屏上浮現(xiàn)出高家近期的動向,“離十六本就是京中閑散人,偶爾出現(xiàn)在圍場并不突兀。只要她不再繼續(xù)追查,暫時不會有危險?!?/p>
楚歸鴻指尖在光屏上急促點動,對系統(tǒng)下令:“清除她關(guān)于圍獵場的探查動機,保留基礎(chǔ)記憶,引導(dǎo)她回歸原定軌跡?!?/p>
虛擬屏幕泛起一陣藍光,南楚月忽然按住太陽穴,腦中一陣鈍痛。方才攥著箭簇碎片的手緩緩松開,碎片落在草葉間發(fā)出輕響,她茫然望向四周,不知自己為何會在此處,手臂的傷口傳來刺痛,只記得是來尋些野趣,卻遇襲被一位公子所救。
“罷了,此地不宜久留?!彼牧伺囊屡郏D(zhuǎn)身往皇宮方向走去,關(guān)于楚玉蓉的追查念頭,已如被風(fēng)吹散的煙,暫時隱沒在意識深處。
時空裂隙另一端,楚歸鴻看著光屏里她遠去的背影,疲憊地靠在椅上。老者遞過一杯熱茶:“暫時安全了,但她的性子,恐怕藏不住太久。”
他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低聲道:“能多護一日是一日,等她足夠強……”話音未落,光屏上南楚月的身影已消失在林間,系統(tǒng)面板跳出一行字:“任務(wù)軌跡修正完成?!?/p>
光屏上,南楚月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宮殿,翠兒正焦急地在門口張望,見她回來,立刻撲上來:“公主!您可算回來了!奴婢快嚇?biāo)懒?!?/p>
南楚月笑著拍了拍翠兒的手,語氣輕松:“急什么,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就是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迷了路而已。”
她脫下男裝,換上常服,坐在銅鏡前讓翠兒上藥。手臂上的傷口被藥水蟄得發(fā)疼,她卻只是皺了皺眉,眼底一片清明,再無半分對圍獵場的執(zhí)念。
只是偶爾,風(fēng)吹過窗欞,帶來落葉的沙沙聲時,她會忽然愣住,指尖不自覺地摸到腕間的淺疤,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夜色漫進窗欞時,南楚月正坐在案前,看著翠兒將最后一縷藥線纏好。手臂上的傷口已敷了上好的金瘡藥,鈍痛變成了微麻的癢,像有小蟲在皮肉下爬。
“公主,這藥是御藥房新制的,說是涂三日便能結(jié)痂?!贝鋬菏帐爸幭洌跣踹哆?,“下次可不能再跑出去了,若是陛下知道您穿著男裝溜出宮,定要罰您禁足的?!?/p>
南楚月“嗯”了一聲,目光卻落在案上的宣紙。硯臺里的墨已研好,濃黑如夜,映得她眼底那點莫名的空落愈發(fā)清晰。
“翠兒,你先下去吧?!?/p>
翠兒雖有些疑惑,還是應(yīng)聲退了出去。殿內(nèi)只剩燭火跳動的噼啪聲,南楚月拿起狼毫,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落不下去。
她要寫給誰?
腦海里莫名浮出一個名字——楚歸鴻。
那是表哥,楚家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弟,自小在邊關(guān)歷練,已有三年未曾回京。從前原主與他并不親近,可不知為何,今夜竟格外想對他說些什么?;蛟S是因為,在這深宮里,楚家是唯一與母后血脈相連的牽絆了。
筆尖終于觸到紙面,墨痕暈開:
“楚歸鴻親啟:
見字如面。京中已入秋,圍獵場的草該黃了罷?今日我……”
寫到此處,她忽然頓住。今日在圍獵場的經(jīng)歷明明就在眼前,可具體為何要去那里,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怎么也看不清。只記得穿了男裝,迷了路,遇了襲,還被一個叫離十六的人救了。
“……偶出宮外,遇些小波折,幸得一位公子相助,已無大礙。只是那位公子,總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p>
她盯著“眼熟”二字,指尖輕輕敲擊桌面。離十六的臉在燭火中若隱若現(xiàn),那雙清亮的眸子,那抹看似散漫的笑,甚至觸碰她腕間疤痕時的微僵……到底像誰呢?
想了許久也無果,她索性繼續(xù)寫下去:
“今日,我去找七哥,我好像問了他什么事情,他卻不肯與我說。不知道為什么,本想著去找你,可不知怎的去了城外還迷路了,今天,總覺得忘了些很重要的事,或許應(yīng)該不重要,所以才不記得,也不知道怎么覺得那時候想著你在身邊,我會心安些,可最后卻沒去,也不知道為什么?!?/p>
寫完最后一筆,她將信紙仔細折成方勝,塞進素白的信封。封口時,指尖無意中蹭過信封邊緣,忽然想起離十六那枚被指尖摩挲得發(fā)亮的玉佩——那玉佩的紋路,似乎與楚家傳下來的一塊有些相似。
“罷了?!彼龘u搖頭,將這荒謬的念頭甩開。楚歸鴻遠在邊關(guān),怎么可能與江湖人扯上關(guān)系。
寫好后,南楚月將信疊好和往常一樣放到盒子里鎖起來,就去睡覺了。